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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承明离开时已经是医院快要熄灯的时候。他只在卫碧的房间里停留了半个小时,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临走前路过病房外的座椅,又神色复杂地望了秦则宁一眼。
秦则宁如同雕像,静坐在病房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所有人离开,他终于把头埋进了膝盖里,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
——三年前火灾,伤势严重,险些失明。
——医院禁止拍戏,她偷偷转院,为了公司的危机硬生生扛着病痛连续参与拍摄。
——三年病情反复,平均每一周都有半天时间的会诊,却瞒过了所有的媒体。
——自去年开始来因为疯狂的舆论压力更加减少会诊次数,导致眼伤急剧恶化。
——40%失明率,80%后遗率……
在她面临着失明的危险咬牙支撑着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医院的过道夜晚寂静而又寒冷。秦则宁僵坐在病房外,感受着每一秒时间流走带来的凌迟。
他剥夺她的全部成绩,逼她离开她为之奋斗了十年的环球影视,甚至……甚至在她名誉毁于一旦之际,他都因为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选择冷眼旁观。
他不敢想象,这一年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被放弃,被误解,被逼迫……
而他……又做了些什么?
*
凌晨时分,医院的病房里已经熄了灯。
卫碧时分庆幸自己是在了这时候转醒的,眼睛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视野也变得清晰了一点。她能看见窗外朦胧的月光,以及月光下斑驳摇曳的树影。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意外,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提起这件事?”忽的,床边的黑暗处,秦则宁的声音响起。
卫碧吓了一跳,思维一时间仍然一团浆糊,呆坐在床上。
她看见黑影缓步到了床前,俯身向前。
然后,她额前的刘海被轻轻拨开了,冰凉的触感从相抵的指尖传来,仿佛要浸润透她的头骨。
“阿碧。”秦则宁轻声叹息。
他的身上还依稀留有着海洋的潮湿,他靠近她,拨开她两颊的发丝,冰凉的唇落到她的眉心。那是一个轻柔的吻,从眉心辗转至眼睫,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他的指尖滑入她的发间,冰凉的气息一点一滴渗透进五脏六腑。
卫碧的意识仍有些模糊,有那么一瞬间,记忆混乱了失控。她的思维仿佛被抽空,灵魂漂浮在高处,冷眼看着床下呆若木鸡的自己与秦则宁。那些埋葬了很久很久的记忆如同沙漏被反转,一点一点地重新鲜活了起来。每一颗沙粒拼凑成过往,相反的次序拼凑出同样的画面,曾经有多么美好,如今就有多么荒诞。
“……阿碧?”
秦则宁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意。
卫碧恍然回过神,看见近在咫尺的秦则宁,划过脑海的是一些漫无边际的思绪——为什么他要存在呢?如果他不存在,如果没有秦则宁,此时此刻的曲欣衡又会是什么样子?最起码……不会时时刻刻担心自己变成一个瞎子吧?
月色冷淡,卫碧蜷缩起身体,闭上了眼睛。
秦则宁久久没有出声。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他低沉的声音。
“我……很多年前,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这些年,一直很后悔。”他的指尖划过卫碧的额头,几乎是用气息在出声,“为了掩盖它,我不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真的很害怕。可是阿碧,我知道,很可能我快藏不住这个秘密了……”
“秦则宁,我不恨你辜负我的感情。”卫碧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干涸的井,她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可是我非常憎恨你你毁了我的所有努力,我……好不容易有了想要的东西,你把它毁了。”
秦则宁的身影颤了颤,越发僵硬。
卫碧把头埋进了被窝里,再也没有开口。
——你知道我们最害怕什么吗?
秦则宁脚步迟缓,一步一步踏出病房,在病房外的轮椅上坐了一夜。
几个小时前,那个同样出自孤儿院的宋医生苦涩地笑容盘桓在他的脑海里。
——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一直会把自己当做是一件物品。读书,生活,结婚,都是为了让这件物品更加物尽其用。如果他们幸运地遇到了一个人,就会有一个小小的目标,追逐的时候,有时候就渐渐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而不是物品。那是……我们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知道,怎么摧毁他们的信仰吗?
——你只需要,再丢掉他们一次,就足够了。
是他丢掉了卫碧。
他毁掉了她的信仰。
现在,她又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了。
*
第二天清晨,剧组相关人员也纷纷赶到了医院探望。江宁不知怎么的少女心爆棚,带了一大束粉色百合花,连带着一大组气球,挤在病房门口进不了房间,最后被护士轰了出去。
秦伯远进了病房,仔细查看了卫碧的脸色,满脸和蔼:“拍摄环境恶劣,让曲小姐受了伤,我代表环球与剧组向曲小姐致歉。”
卫碧慌忙起身,摇头道:“不,是我要道歉,我的身体情况影响了剧组进程。”不论秦家与她的私仇,论年龄论地位,她这一颗虾米什么时候轮得到秦伯远来探望?她在圈中虽然时间久了,辈分却从不敢忘记。
秦伯远从助理手里接过了一个便当盒,轻轻放在卫碧的床头。
……这是?
秦伯远笑道:“路上我与江导争执了许久,最后各买各的,我想医院的饭食应该并不如人意,这份简餐应该能用上。”
……所以江老头儿是坚持要粉色百合配气球然后被轰出去了吗?
在走廊的深处,江宁老头的愤愤不平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着。卫碧遥遥望着走廊尽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艺术领域的大咖,不经意地,她看见门口一直伫立着的身影。
秦则宁。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目光牢牢地锁在秦伯远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卫碧忽然有一种错觉,秦则宁,他正在被恐惧笼罩?可是现在的情况,他的威胁来自哪里呢?是《为帝》的意外搁置,还是秦伯远?
秦伯远发现了卫碧的失神,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秦则宁,笑道:“曲小姐看起来还是想与则宁来沟通。”
“……不是。”卫碧摇头。
秦伯远温和道:“我与曲小姐数面之缘,曲小姐是我与江导共同选出的最适宜的人选,不过如果可以,我们还是想请曲小姐完成《为帝》拍摄,不知道曲小姐是什么打算?”
“我想完成拍摄。”卫碧毫不迟疑。
“那我们就等……”秦伯远喜笑颜开。
“父亲!”门口忽然一阵喧哗,林衿推门而入,形容狼狈,“外面忽然来了好多记者……”
随着林衿进房,外面的嘈杂远远地传进了房里。
跟在她身后的护士也是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好、好多人……”护士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兴奋地两眼放光:“卫碧,我是你的脑残粉啊脑残粉!贴吧小吧主第二个,掀开你的头盖骨,你记得吗??有一次见面会上我还收过你送的小发卡!!!”
卫碧:……
护士小姐热泪盈眶:“护士长下了死令不许我们围观,要不是正好在前台遇到了你的家人,机智如我一眼就看中了她然后抢到了接引的工作!”
卫碧:…………
热情的护士小姐滔滔不绝,手舞足蹈。
林衿的脸色不太好看,勉强笑道:“我们并不是家人……”
护士小姐一愣,湿润的眼睛在林衿与卫碧之间绕了一圈:“不会啊,你们长得那么像,哦,你年纪稍微大一点?不过你也很漂亮啊,毕竟我家女王是明星哦呵呵。”
林衿的脸顿时绿了。
秦伯远面露诧异,目光在林衿与卫碧之间徘徊。
……
这个护士小姐简直跟陶可是亲姐妹吧?
卫碧尴尬想缩进床底,眼看着局面要失控,只好慌忙安抚:“那个……如果要合影,能不能等我稍微休整下?”
“好!!”护士小姐心花怒放,一把撞开了门神秦则宁,直扑卫碧的床。
卫碧对小姑娘向来缺少免疫力,尤其是这种小狗属性的,顿时也放松下来,迎着小姑娘的手机镜头挑了个角度拍照。也正是在这时候,秦则宁进入了她的视线。
她的视野不算清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能看到秦则宁脸上无以复加的……恐惧?
是的,是恐惧。
他脸色惨白,目光闪烁,整个身体僵硬地挺立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压力。撞上她的目光,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只留下僵直的侧影。
可是卫碧想不明白,他到底在恐惧些什么呢?
秦伯远很快就离开了病房,秦则宁被护士小姐叫去了结账台,整个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了林衿与卫碧。没有了人影的病房一下子宁静起来。
“你不合适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衿轻柔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卫碧已经昏昏欲睡,听见这声音莫名想笑,又睁开了眼睛。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融融的惬意,窗台上绿萝攀爬,垂挂下一连串心形的叶子,阳光跳过叶子的间隙,光影摇曳。
林衿就站在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说:“你们的教育与经历都不同,卫碧,你配不上他的。”
她的声音很轻,阳光下的眉眼并没有多少狰狞,只有淡淡的不屑。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明明外表温和柔软,灵魂就悬在高处,仿佛放眼之处尽是草芥。
她并没有侮辱的言辞,只是用轻缓的语调告诉她明晰的事实,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她和秦则宁从来都不在同一个空间。
卫碧躺在床上看着林衿,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和宋承明一起趴在孤儿院铁栏里看外头孩子放学的时光。记忆力的天气似乎永远是阴冷潮湿,等待的时间久了,整个灵魂都仿佛被丢弃在下雨天了。
“那又怎么样?”卫碧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和稚嫩的声音叠加在了一起。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要像他们一样啊。
——宋哥哥我们一起去上学吧,跟在后面就能找到学校了呀。
“你想要的是未来,而我想要的……”卫碧盯着林衿的眼睛,穿越他时空,看到小小的自己背着书包溜出门外,拉着宋承明的手,在清晨的阳光下偷偷跟在那群小学生的后面。
“我想要的,是更有意思的当下。”卫碧眯起眼睛笑了,看见林衿的眼里逐渐升腾起恼怒,以及她离开的背影。
遥远的过去,小小的卫碧和宋承明被拦在了小学门口,检查的高年级学生高傲地抬起小下巴说:没有校卡,不能进去哦!
后来呢?
温暖的午后,没有了林衿,卫碧懒洋洋趴在床上回想许多年前的画面,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自己对秦则宁的执念。他就像是她当初偷偷跟随的那个小学生,她想走到他身旁,靠近那些温暖的东西,同行的时间太久,久到……她差点忘记了自己甚至没有拥有过一张校卡。
*
卫碧从来没有想过,到最后是眼伤成就了她最漫长的假期。
足足一个月,她像一个瞎子一样在过道上摸索,刚开始会撞到各种东西,窗户,门,墙壁,点滴架,到后来额头上被戳破了好几个伤口,她就学会了端坐在床上,像一个安静的布偶,乖巧地缩进被窝里。
秦则宁会在黄昏时来到病房里。
他不常说话,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坐在床头,看着她在房间里摸索。每当她快要撞上什么时,他却能像离弦的箭似的几步到她跟前,挡住即将发生的危险。
这样的相处模式,倒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因他而受伤,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的时候。
只不过,那时候她满心欢喜,每一次呼吸都害怕抑制不住心里的粉红泡泡,而现在,心却是空荡荡一片,填不满,挖不走。
如果一场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