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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片:安洁莉娜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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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捧起双手中的娃娃,安洁莉娜涣散的靛蓝双瞳微微眯起,平静无瑕的雪白面颊上不禁浮现出一抹鲜少可见的笑意。

    从摇曳的马车窗户透映进来的光芒照耀于麻布小公主的身上,它头上戴的王冠美丽又可爱。这由锡箔纸精心黏贴捏制而成的质朴娃娃虽然不像出自巧匠之笔,甚至不符合她尊贵的身份,但却包含着足以融化人心的纯洁。

    十八岁的少女、安洁莉娜,遮阳软帽下的一头粉色秀发微卷而灵动,洋溢着平和的光辉,与她手中高举的娃娃属于同种色彩。

    贵为瓦蒂斯城第十三任总督的千金,她通常被侍从及平民百姓以及世俗贵族们以“殿下”二字称呼,哪怕瓦蒂斯城是个从来不设帝皇的独立城邦——殿下意指公主。这样的习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但可以确信无疑的是,安洁莉娜大小姐确实比财富万贯的公主还要慷慨。

    偏僻穷困乡村的孩子总是会在第三个礼拜日兴高采烈地冲到村口头,大清早便迫不及待地在茅草堆上扎根坐好,连身为父母的农夫农妇们都无法加以管教,因为他们早就对这一天抱满了期待;如期而至地,每到周三,小列装扮朴素的马车队伍便会在村庄入口处停下。此时,一位穿着白净如雪的绝美天使便会打开车门,搀扶着笔直的栏木步步稳踏下来。

    天使的头上肯定有光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如是想象着,光环不过是被她头上戴着的大帽子盖住罢了。并且很奇怪的是,不论他们请求、恳求、乃至于央求,这位天使姐姐却始终不愿意摘下它来,这就更使孩子们相信自己的猜想了。

    然而安洁莉娜不是天使。她只是个并不喜欢自己那位急功近利的父亲的少女,不惜三番五次违反他“不要跟那帮贱民打交道”的禁令,趁着父亲大人忙于商事离开喧嚣的城市来到这些宁静得名不见传的小地方,命令贴身侍卫侍女们搬下马车上载来的、能够应付整整三天饥饿的食物。

    她也不是寻常人,因为早些年来的缠身疾病令她五岁时便已双目失明,身体虚弱不便行走,经常发高热。

    所以说命运是公平的。给了少女荣华富贵的出生,接着再残酷地剥夺了她的视觉与体力,导致她五岁至十五岁的那段时间里被父亲以安全为理由强制关在高高的总督城堡里。紧紧封锁的铁门是冰冷的,不准她怀着好奇心迈出一步。

    事实上她曾经偷偷溜出来过一次。那还是十三岁的事情了,也就是因为那次的经历,让安洁莉娜有了巨大转变——是决定她由孤独绝望的笼中鸟,变成现在的“殿下”和“天使”的关键因素之一。

    马车轴承滚动,铁轮碾压并激起途经路上的几颗碎砾,颠簸着白裙少女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躯。少女手上合握的麻布娃娃却几乎没有抖动过一下,很稳。

    公主娃娃的表面相当粗糙,但在阳光照耀下的温暖一如人情,就像安洁莉娜通过她自己的双手所感觉到的,像是层厚实的棉被敷上她有所欠缺的身心。

    被赠送这件难得的礼物时,她能根据那些孩子们的话语来假想出他们欢笑喜悦的幸福模样,尽管这些映像是模糊不清、色彩单一的,尽管丧失视力已久的安洁莉娜对于视像的认识单薄到了不能再单薄的程度。

    将娃娃拥入胸口。真的很喜欢,比起那些冷冰冰的书籍、淑女式教学、还有返回之后即将迎来的父亲的责骂要好上许多许多。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想变成它,换上一模一样的单薄粗糙的麻布衣服,换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充满活力的身体,当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姑娘,而不是肩上压着以总督女儿为名头的重担的千金大小姐。

    ……

    当一小列马车队沿着乡间小道平稳而不失急躁地驶上大道,再沿着大道逐渐出现在高耸石墙城门开外的地平线上时,夕阳早已坠下,留下徐徐散去的余霞,以及几片半灰半红的云朵。

    处于开阔沿海冲积平原上的瓦蒂斯,境内除西部远郊的艾茜薇山与东部悬崖密布的森林,看不到一座山坡。与繁华喧嚣高楼林立的城区相比,郊外是荒凉的,几乎连树木的影子都很少见到。偶尔几棵,无非是粗糙硕大枝节扭曲的千年老树,早就因为无人护理而干涸枯败。

    这样枯燥乏味色调单一的景致,饶是安洁莉娜无法眼见,也能够推想出来几分。不论村民口中的述说、还是盲文教科书上的印刻、抑或无意间听到父亲与某国外交官的闲谈,她认为这样的情况是显而易见的。

    但不知为何,本当继续在黑暗中想些心事的少女,这一次居然却安心地在马车上陷入了沉睡。睡得很安稳,马车路途的颠簸不能打扰到她。她抱着一只麻布娃娃,在梦中她自己变成了无忧无虑的麻布娃娃。

    梦境是美好却短暂的。

    睡眠三个小时以后,她被驾驶马车的扈从轻轻敲击窗户的声响惊醒,不得不匆匆忙忙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物,在侍卫的搀扶下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踮脚踏下。

    “安洁莉娜殿下,城门到了。”

    弯腰躬身的人,是一位英俊老成的青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戴着象征其身份的三角官帽。他有扎成马尾的金黄发辫,看来身上具有洛莎公国的瑟当夫民族血脉。当然,这些是安洁莉娜看不见的细节。

    站在夕阳倒影中的白裙少女目光茫然,脸颊上残余点点眠余的红晕,“已经到了吗?”她顺着侍从的声音望去,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左顾右盼,只望见永无止境的黑暗。

    “嗯。殿下还准备抱着它么?如果通过检查关卡时被城门守卫察觉的话,这事难免不会被上报到城主大人那里。”

    “我……我明白的。”双手紧紧环括温暖的麻布娃娃,安洁莉娜不愿放下这自从回到马车后就没有再松过手的珍宝。麻布娃娃绝对比小时候,父亲给她买的堆积成山的陶瓷娃娃要暖和得多,她需要它来支持自己的体温。

    与之相比,其他事情就变得不重要了。她才不担心瓦蒂斯城门守卫什么的。既身为总督的女儿,任何服役士兵在见到她时都带有相当程度的敬意,从未胆敢仔细盘查。

    安洁莉娜每次偷偷带着侍从马车队伍外出都没有被告发,她还会担心一只毫不起眼的娃娃的事情吗?

    ……

    当天傍晚过后,进入市集的平民中有人看到密集紧凑的一小列马车队伍从街道中央驶过,平静得仿佛并不急于赶回,却在复杂交错的路口转瞬即逝。

    马车的装饰不甚华丽,次于贵族且胜过富商,但结实得很,可以承担大量重物。又有人想起它在半天以前确实有出现在同样的道路上,装载着大量的干粮一样的货物,是朝着相反方向行进的,比现在仓促得多。

    没有人知道它从何处驶来、驶向何处去;又或者所有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