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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弗所斯出了石室,登上石阶后,推开了另一扇门。
阿佳妮愣了一愣。
这是一间书房。房间中间摆了张古老的胡桃木书桌,靠墙一面的架子上,整齐地存着许许多多卷成了卷的羊皮纸。
这个时代的书籍,就是用这种羊皮卷轴的方式保存下来的,数量不多,甚至可以用珍贵来形容,只有贵族和上等阶层的家庭里,才有可能设置一个书房,把它当做向客人炫耀的资本。十几年前尼禄时代罗马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市公共中心保存着的六十万册书籍,就曾让当时许多的学者为之痛哭流涕。
所以在这种地方,竟然也会有一个卷帙浩繁的书房,确实有点不同寻常。
尤弗所斯手擎蜡烛,带着阿佳妮进去,解释道:“这座城堡的第二任主人出身于希腊的一个贵族家庭,父亲是当时著名的辩论家。大约一百年前,他着手改造城堡的时候,建了这个书房。他死去后,城堡主人几经易主,但书籍得以保存了下来。大多都是拉丁和希腊文的著作。汉尼拔囚我,但允许我有出入这个书房的自由。”
阿佳妮环顾一周,还是不大明白老祭司突然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他想让自己有空来这里多读读书,省得胡思乱想庸人自扰?
“拉比——”她看向老祭司,眼神里带了点迷惑。
老祭司过去推开了桌子,掀开铺在地上的一块旧得已经布满虫洞的羊毛地毯,露出地面,然后来到书架前,扳动架子上的一块隔板,哗啦一声,地面忽然裂开,露出了一个四方形的口子。
阿佳妮吃了一惊,慢慢凑了过去。
洞口里黑漆漆的,里面涌出来一股带着浓重霉尘味的空气。
她仿佛有点明白了,只是还不敢十分确定,看向尤弗所斯。
老祭司手托烛台照向洞口,说道:“这是通往外面的一条密道。你可以从这里离开黑石堡。”
阿佳妮惊讶无比,“您怎么知道这里有条出去的密道?”
老祭司微微笑道:“我在这里多年,翻遍了这个书房里的每一卷书籍。其中就有一张这个城堡的建造图,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希腊人留下的。他在改造城堡的时候,考虑到万一被敌人围困的情况,所以建造了这条可以通往外面的密道。虽然我没试过,但我相信它应该能带着你离开,如果你想离开的话。”
阿佳妮的心脏砰砰地开始跳了起来。
做梦也没想到,就在她以为离开无望的时候,这位希伯来祭司竟然给她带来了另一种可能。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阿佳妮看向尤弗所斯,勉强抑制住心里的激动,“但是拉比,您既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条可以离开的密道,为什么一直不走?”
尤弗所斯笑了笑,“我已经老了,生命也如这手中蜡烛一样,快要燃到尽头了。圣城不在,对于我来说,身处何方又有什么区别?”
阿佳妮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拉比,我想告诉你,那块圣地虽然曾经先后十八次毁于战火、夷为平地,但它奇迹般地总能得到复兴。或许就像您之前说过的,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起你们希伯来人的后裔。我会一直记着您的。希望您能保重。”
她心里其实清楚,倘若这条密道真的能带她出去,以后她就不会再有机会和这位老人见面了。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久,但这位希伯来老人身上所具备的智慧与豁达,却无时不刻让阿佳妮感到由衷的钦佩,甚至是仰望般的崇敬。
此时此刻,她的心头涌出了一丝淡淡的离别伤感。
老祭司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后,点头笑道,“孩子,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你出了黑石堡后,向南一直走下去,穿过马其顿省,抵达西海岸的伊利里亚,那里有段海峡,对面就是意大利的奥特朗托,那里距离庞贝不过几百罗马里,两三天就能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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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阿佳妮抵达了伊利里亚的港口。她头裹围巾,身披长袍,脸上风尘仆仆,挤在身边形形□□聚集在港口的人群里,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这段在后世被称为奥特朗托海峡的海道,连接着意大利南和对面的欧洲大陆,最窄处不到一百公里,在这个时代,是罗马和小亚细亚以及希腊的重要通商航道,船只来往频繁。港口挤满了埃及人、昔格尼人、亚该亚人、西西里人以及来自东方的叙利亚人和帕提亚人。他们都是商人,做着丝绸、香料、美酒、谷物或者买卖奴隶的生意,把世界各地的物产用船运送到对面的罗马,这个当时西方世界最强大的帝国。
阿佳妮用一块银币的代价上了一条塞浦路斯人的商船。船上装满了腌鱼和腌肉,除了难闻的味道之外,还有十来个水手和一起搭船要到意大利的渡客。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四五天之后,她就能从这一端抵达对岸,去往位于拿坡里湾的庞贝。
商船离开了港口,行驶在亚得里亚海和地中海的分界海面上。前两天非常顺利,在阿佳妮用一柄鱼叉吓跑一个企图对她动手动脚的水手之后,第三天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海上作起狂风暴雨,如同受到了诅咒,海神波塞冬张开了它的巨盆大口,将侵入它领地的这条船抛甩在汹涌的波涛上。船只左右摇摆,脆弱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阿佳妮和一群一道过海的乘客蜷在狭小的船舱里,耳边隐隐听见水手在甲板上和风浪搏斗时发出的嘶喊声。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一只装满了腌鱼的木桶,免得自己象只肉丸那样在舱底滚动。身边的许多人开始呕吐,呕吐物混合着舱底原本就难闻的味道,空气更加浑浊,令人作呕。她终于也忍不住了,趴在湿漉漉滑腻腻的地板上开始吐,吐得昏天暗地,到了最后,几乎连苦胆水也吐光了。
暴风雨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在渡海客们开始绝望,以为自己就要葬身大海的时候,送往天上众神处的祈祷许愿终于到达,暴风雨停止了——但坏消息是船上主桅折断,更坏的消息还在后头,水手甚至无法修复桅杆,因为那截断裂的桅杆,已经随了暴风雨被吹到了海上,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失去了主桅的船只再也无法往既定方向前行,开始在海上顺流往西南方向漂去。唯一的希望,就是能遇到路过的船只,向对方请求帮助。
傍晚时分,船只已经彻底漂离亚得里亚海,进入了地中海的领域。他们离意大利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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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弗所斯独自坐在石室里,身边点着的那只蜡烛快要燃尽了,蜡泪堆在烛台上,凝结成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他枯瘦的身影被烛光投到墙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面前的棋枰上,摆着一副残局。他已经对着这个残局已经好几天了,始终没有动过一枚棋子。
烛火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忽然抖了抖,紧接着,他对面的那扇门开了,还没来得及脱掉盔甲的汉尼拔进来了,向他大步走来。
“尤弗所斯。”
汉尼拔停在了希伯来祭司的面前,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平静。
老祭司仿佛终于被惊醒,抬起头,看向汉尼拔。
罗马人的眼底里,流动着一道隐隐的怒意。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反而对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将军?要是还有精力的话,能否坐下来和我一道下最后一次棋?”
他指着面前的残局,“你看,这是阿佳妮临走前摆下的一个棋局,她说这叫呕血之局,是由东方两个名叫赤星因彻和丈和的人所下的……”
汉尼拔抬起手中的罗马剑,将棋枰扫落。棋子四下散落,与石头地面撞击,发出一阵泠泠的轻微响声。
“尤弗所斯,耶路撒冷被攻破,我之所以冒着风险将你庇护起来,你以为仅仅是为了什么该死的所罗门珍宝?当全城人逃散,你独自敞开神殿之门的时候,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位祭司。他是达索神庙里的祭司,知识渊博,也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我尊敬他,如同尊敬我的父亲。达索城被日耳曼人攻破屠城的时候,他保护了我,象你一样独自一个人敞开了神庙的门,迎接砍向他的日耳曼人的刀。我尊敬你,不希望你因为你的秘密而被送到罗马,从而遭受各种本不该施加于你的羞辱,所以我将你保护了起来,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允许你做你想做的事。我没想让你回报,我也不需要。但你不该私自放走我的奴隶,这是一种绝对不被允许的行为,也是对我的冒犯。你必须要为这种冒犯付出代价。”
尤弗所斯慢慢站了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将军,在你们罗马人的定义里,奴隶并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人,而是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牲口。我要告诉你,你用奴隶去形容她,这是一个错误,我想或许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个错误,只是你不知道该用别的什么称呼去代替而已。难道你没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团火焰,这是生命和自由的火焰,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吗?并且,我相信她的预言。所以我让她走了。如果这冒犯了您,我感到十分抱歉。但我就快要死了,能在死前帮助她,我感到十分愉快。”
汉尼拔盯着老祭司,“你相信她说的话?”
“为什么不?”老祭司蹲在了棋枰边上,伸出枯瘦的手指,仔细摸着棋枰的边缘,“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允许奇迹的存在。”
汉尼拔沉默了片刻后,转身要往外去。
“将军,如果以后你还能见到她,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把这面棋枰留给她。这是我最后的一个愿望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老祭司忽然说道。
汉尼拔扭头,见他望着自己,目光炯炯。
他脸色阴沉,没说什么,扭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