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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大唐玄宗天宝十三年,杨玉环深得皇帝恩宠,其兄杨国忠升任宰相后,大肆排挤忠良,党同伐异,朝政日渐昏暗。国忠与同是与天宝新贵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久有不和,二人在皇帝面前钩心斗角,势同水火。其时玄宗皇帝只道如今四海清平,天下贤士尽收于朝,又乐得见朝中重臣互相牵制,故而沉湎于温柔乡中尽享云雨之欢。左右诸人中虽不乏明识之士,却被杨氏一党堵塞圣听。时至今日,庙堂政事早不复当年清明,朝野上下贪奢淫逸之风渐盛,醉生梦死之徒日多。
都城长安东南三百五十里处,有个小县城叫作浔阳。如今正是盛夏收获时节,浔阳府外稻田遍野,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摆,许多熟透了的稻穗已经掉落在田地里腐烂。在烈日的炙烤下,老弱妇孺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其中却看不到一个青壮男子。漫无边际的金黄稻田之间,一条笔直的驿道穿插而过,直通往都城长安方向而去。此时但见两人正骑马沿着驿道缓缓走来。当先那人一副青衫文士装扮,虽是年过半百,但仍显得器宇轩昂,只是眉宇间布满忧色,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身后跟着的却是一个身材健壮、肤色黝黑的男子,如同一座铁塔般杵在马背上,好在此人坐骑亦是西域上品良驹,否则便要令人担忧能否承受得起他健硕的身躯。两人一前一后,信步而行,衣着虽是简朴,但均显得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
“先生,如今正是农忙之际,田地间却只有妇孺老人而未见一个男丁,不知此地出了甚么事情?”后面那壮实男子问道。青衫文士道:“适才我们一路走来,这驿道半截陈旧半截新修,莫非此地精壮男丁都被征去修路了?”壮实男子望着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妇孺说道:“现下正是农家抢收时节,民以食为天,却不知何事如此紧急,竟可弃这头等大事而不顾?圣上在华清池中,只怕未曾想到这些农夫农妇的艰辛。”沈先生闻言勒住马缰,回头笑道:“你我二人辞官归野,前去汉阳追随将军,待到了当地之后云童这些话却再也不可胡乱说了。”壮实男子见他脸色郑重,当即回道:“云童省得,先生放心。”原来这二人乃是昔日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部下,青衫文士叫作沈墨辰,壮实男子唤作樊云童。天宝七年,王忠嗣遭宰相杨国忠诬陷,经大将哥舒翰死命求情,方才免死被贬为汉阳太守,一年后便抑郁而终,沈墨辰、樊云童念王将军昔日之恩,追思不已,终于卸去军中要职前往汉阳。
两人正默默前行,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娘!”沈墨辰忙转头看去,只见一老妇仰面躺在田地间,身旁几个农妇惊惶不已,手忙脚乱地围了上来,却又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默辰一见,赶忙纵身下马,疾步奔将过去,伸出手背在那老妇额上一探,又替她搭脉半晌,朝樊云童说道:“此人暑热,快些取药来。”田里众妇人忽见他二人出现,皆是一怔。樊云童久在军中,似这等暑热之病见得多了,便取出些药丸喂那老妪服下。沈墨辰左右看了看,其时烈日如炙,四处全无阴凉处所,忙道:“你将她背上马送回家去罢。”众妇人立时明白二人的援助之意,方才放下心来。樊云童人高马大,毫不费力地将那老妪搬上马背,其中一个青年妇人带着满身泥土匆匆忙忙地在前面引路。到得农舍,樊云童将老妇小心抬至阴凉处所,墨辰颇懂些医道,两手在那老妪身上拍打拿捏。不过半晌,只听那她“哎哟”轻叫一声悠悠转醒,青年妇人见状大喜,忙不迭地替二人端茶送水。沈墨辰长吁了口气,搬了条板凳在一旁坐下,忧心忡忡地看着屋外,樊云童垂手立在其后,看得出他对沈墨辰极是尊敬。老妇见二人面相不凡,便拖着虚弱的身子欲爬起来道谢,默辰赶忙温言劝道:“老人家先勿妄动,待好些再起来不迟。”
樊云童见那妇人醒来,忍不住开言问道:“烈日当头,这等粗累农活怎须你亲自动手?沈先生和我一路走来,田间地里竟不见一个精壮男子,这又是为何?”他说话瓮声瓮气,虽使劲压低了声音,但仍显得甚是凶狠。那老妇人和青年农妇看看他,又看看默辰,生恐出言有失,一时不敢作声。默辰知二人心中顾虑,微微笑道:“在下沈墨辰,自京城远游前往汉阳,这是在下好友樊云童。”那青年农妇见默辰文质彬彬、温润如玉,方才放心叹道:“先生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有重要军需在此处经过,田令兹便下令各家各户男子都需出工筑路,倘有不愿去的,则需缴纳三十两纹银方可免劳役。我等农家小户,到哪里去弄到这三十两银子?能出得起银子的人家,却也不需面朝黄土背朝天了。”默辰道:“田令兹是谁?”青年农妇愤愤道:“便是浔阳县令了。”默辰又道:“倘不抢收粮食,今岁本地赋征却又如何解决?乡保里长未曾与田大人交涉过么?”那青年农妇怒道:“那狗官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路是要修的,税赋自然一分也不可少交。还说耽误了朝廷大事,谁也担当不起,抗税不交,同样要问罪。县衙里的人个个如狼似虎,我们平头老百姓,谁又招惹得起!”老妇人见她如此说话,甚是担心,白了她一眼道:“你不要乱说话!”默辰闻言,知道这青年妇人说的定是实话,无奈的自言自语道:“不知是甚么军需?”樊云童冷冷说道:“狗屁均需!只怕又是征敛之物罢。”沈墨辰、樊云童自天宝八年石堡城之役后,便称病赋闲在京,数年来早见惯了京城公子王孙的骄奢淫逸,对比边关将士于黄沙冷月下浴血疆场,两人皆是心灰意冷,此番出京南下,却又见识了百姓艰难困苦。
两人见老妪已无大碍,这才四处打量一番。但见茅屋之内虽甚是简陋,倒也干净整洁,足见主人甚是能干。只是绳床瓦灶环堵萧然,后院中鸡不鸣犬不吠,全然没有生气。默辰指着空荡荡的仓廪说道:“圣上极重边功,屡兴王师,于民间征用逐年增多,赋税日重,百姓生计艰难,便是京城附近、天子脚下,也多有背井离乡乞讨为生者,如此开疆扩土,有不如无。”樊云童愤愤道:“嘿嘿,边功!边功!石堡城一役,吐蕃区区数百人凭险据守,令我数万将士战死疆场。我樊云童是个粗人,原也不知圣贤之说,但如此草芥人命,自毁长城,只怕正是取祸之道!”原来玄宗皇帝当年下令攻占石堡城,王忠嗣以石堡城取之无益,且易守难攻,代价太大为由,不愿为保住官职而白白葬送将士性命,故而与皇帝意愿相违,后果因此获罪。后继者哥舒翰不敢违逆帝意,强攻石堡城,死伤数万,将士多有怨气。沈墨辰、樊云童当年亲历惨烈战况,此时想起亦是不寒而栗。
待到那老妪好转无碍,天色已近黄昏,此时农户家人皆已返回,其子深感沈墨辰、樊云童救母之恩,非留二人一宿,二人盛情难却,只得依他。默辰便唤云童付了些银两,且坚不许辞,其子方才受了。农户一家对二人皆是甚为恭敬,好在默辰性格温和,云童直爽无拘,众人在席间不多时便极是融洽了。是夜月明星稀,萤火点点,与喧闹的京城和荒凉的边关相比,乡间夜晚的静谥别有风味,只可惜众人均是心事重重,言谈中均是生计之艰辛和来日的忧虑。
翌日清晨,默辰、云童便辞了农家,趁着早间凉爽,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进了浔阳县城,浔阳乃是四省通衢之地,往来商旅颇多,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远远瞧见紧闭的县衙大门口聚集着一群人跪在地上,几名衙役在台阶上高高站着,手持棍棒,神情冷漠。默辰与心下奇怪,当即注目远观,原来那跪着的竟全是一些须发皆白的老人。
“官爷!便让我们见见田大人罢!”跪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求道。但台阶上的衙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站在中间的那名身肥体壮、满脸横肉的家伙更是将手中杀威棒一震,意示恫吓。老者颤巍巍地喊道:“如今稻谷已熟,大多皆掉落田间地里,若再不抢收,别说纳粮,连日子都没办法过下去了!”他的话立时激起了在场诸人的同声附和,一时之间人群中求见田令兹之声顿起。衙门人声鼎沸,乱作一团。那胖衙役冷冷一笑,转头与同行说道:“一群刁民,有甚么道理讲的?谁敢上这台阶一步,你们便与我打下去!”转头重重的拍了下腰间的佩刀,又朝人群吼道:“叫甚么?打扰了田大人歇息,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他这一声吼甚是凶狠,跪着的众人霎时止住叫喊,胖衙役见状,顿时满面得色。身旁一名精瘦精瘦的衙役原本恐犯了众怒,不敢过于张扬,此时立马神气起来,将手中杀威棒朝地上重重地一顿,厉声喝道:“今日田大人有要事在身,谁有功夫理睬你们这帮刁民?还不赶快给老子滚?”那老者情急智昏,忽地站起来冲上台阶,抱着胖衙役的大腿嘶声叫道:“老爷,我等实在是没有活路才求见田大人的,求求老爷让田大人开开恩罢!”
胖衙役头目大怒,飞起一脚正中老者胸口,口中骂道:“老不死的,找死么?”那老者年迈体衰,如何经得住他这一脚?身子仰面朝后一倒,登时没了声响。云童远远看在眼里,当即勃然大怒,便要冲上前去教训那衙役。默辰却不愿在这衙门口生出事端来,忙挡住云童,令他不可轻举妄动,云童愤愤而止,却俯身拾起两枚石子。此时台下众人已然大乱,众人一并拥上前去叫道:“田大人!田大人!”胖衙役一惊,退后两步抽出佩刀吼道:“都不要命了么?快给老子轰走!”左右衙役齐齐举起手中杀威棒,却都知一棒下去,这些年岁颇高的老人焉有命在?故而倒也不敢真的打将下去,只是横起手中木棒,奋力拦住众人冲上台阶。但台下群情激奋,早已己不顾死活,如何肯就此退下?胖衙役怒道:“还不给老子动手?”那瘦御役最是狠恶,一扬手中木棍,便朝人群中没头没脸地砸将下去!
眼看木棍就落下,在县衙门前围观的众人齐声惊呼,不忍再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两声惨叫一前一后发出,众人定睛一看,台阶上那瘦衙役抱着手臂在地上痛苦哀嚎,手中粗大的木棍竟然砸在了胖衙役的头上,胖衙役跌坐在地,头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这一变故便在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有看清楚瘦衙役为何自残手臂、棒打同门,一众衙役均是大惊失色,急忙扶起二人。却见瘦衙役脸色惨白,左臂软软垂下,手掌鲜血淋漓,细看之下,竟已然断了两根手指。那胖衙役从剧痛中苏醒,狂怒之下,也不多问,拔出佩刀便朝台阶上的人群胡乱砍将过去。在场外围观的众人见他满脸是血,宛如凶神恶煞一般,只道台下的老人必有死伤,顿时连惊呼连连。
便在此时,忽闻尖锐的啸叫声传来,随即一声脆响,胖衙役手中的朴刀齐柄而断,刀身掉落在地,人却收势不住,重重地朝前扑倒。胖衙役立马跳将起来,暴跳如雷地叫道:“哪个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来!”却见众人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鲜血从他头上流下,迷糊了眼睛,四周一时无人说话,胖衙役觉得有几分诡异,低头瞧了一眼手中朴刀,方才发现手中竟只余下了一个刀柄,直吓得弹将起来,“噔噔噔”后退数步,他情知有高手现身,便再也不敢大声叫唤,脸上横肉抽搐,神态虽仍是凶狠,眼中却流露出惊恐来。
“官爷,这些人年迈体衰,如何经得起大人惊吓?还请高抬贵手,放他们去罢。”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默辰飘然近身,朗声说道。原来方才这两下出手正是樊云童所为,他见那瘦衙役举棍砸向人群,便立即将手中一枚石子运气弹出。樊云童气恼此人狠毒,下手自然毫不留情,飞石所至,竟将其手指齐根打断,杀威棒脱手而出又砸在了同僚头上。然后亦是如法炮制,竟将胖衙役手上的钢刀齐柄震断。在场诸人何时见过此等功夫?见默辰身材魁伟,英气逼人,无不目瞪口呆,噤若寒蝉,谁也不敢答话。胖衙役最先回过神来,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县衙撒野?”他嗓门虽大,声音却微微颤抖。默辰微微一笑道。“在下沈默辰、樊云童,适才见官爷与这些百姓纷争骤起,实不忍有人血溅当场,情急之下,出手不知轻重,还请大人见谅。”
“果然是你!”胖衙役见对方斌斌有礼,登时又有些神气起来,心道对方仅有两人,其中一人还是个文弱书生,那樊云童纵使功夫不凡,也最多不过是有几分蛮力而已,自己人多势众,怕他何来?此人平日在这群寻阳城中横行霸道,今日却当众吃了大亏,往后还有何颜面作威作福?想到此处,胖衙役勇气顿生,高叫道:“给老子抓起来!”众衙役闻言,齐吼一声,手持刀棍将二人团团围住,却谁也不敢先行动手。沈墨辰、樊云童负手而立,神态甚是轻松,二人见多识广,昔日边关两军对阵之时,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区区十多个衙役又何曾放在眼里?
沈默辰笑道:“田大人为地方父母,便是这般对辖内子民棍棒相待么?”他虽面带笑容,发话不温不火,但谈吐间却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令诸衙役个个心里发毛。“妈拉巴子!哪里冒出来的两条野狗?竟敢管起田大人的事来了?”胖衙役恶恨恨说道。樊云童闻言脸色顿变,脚下一发力,身子直冲过去,他去势如风,眨眼间便跨出数丈,胖衙役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啪啪”两声脆响,已被他狠狠地闪了两个耳光,樊云童行动快若流星,待到两名衙役上来阻挡之时,早已折身欲返,但见他并不闪躲,如钢似铁的身躯迎面撞将上去,两名衙役顿时飞出老远。樊云童到默辰身后,冷冷地说道:“敢再放半句厥词,老子把你的脑袋拧下来!”胖衙役被他打得七荤八素,脸颊高高肿起,“呸”地一声吐出大口血来,其中还夹杂着两颗牙齿。樊云童威风凛凛,众人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字?四周百姓见这些欺压良善的家伙吃了大亏,无不大感快意暗暗叫好。胖衙役捂着脸,指着樊云童道:“你……”经此一闹,台下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大伙儿见他色厉内茬,不禁暗自好笑,有胆大的则起哄来。樊云童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胖衙役既是紧张,又感尴尬,他抬手抹去脸上血迹,心中却狂怒不止,此人自知奈何不了沈墨辰、樊云童,便将火气撒在了围观百姓身上,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人群中的起哄声立时戛然而止。
正当此时,忽闻远处传来“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匹快马穿过闹市飞速而来,在衙门口顿然立住,马背上的三人同时跃身而下,径直朝衙门走去。三人一袭黑衣,身形矫健,动作利落,气势十足,立时将在场众人目光聚集过去。沈默辰、樊云童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是惊异之色。但见这三名黑衣人眼神冷峻,双面如削,双手低垂不摆但行进却甚是迅捷,显然都是身怀武功之辈。那胖衙役见这三人直冲冲的往县衙里走,正好找个台阶下来,当即大声喝道:“站住……”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黑黝黝的牌子。衙役头目立时生生断了吼叫,满脸堆笑,前倨后恭。那黑衣人与他耳语几句,目光扫视当场,忽地转头朝沈默辰、樊云童看来。墨辰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头一凛,暗道:好凌厉的眼神。胖衙役又低眉顺眼说了片刻,应是在解释方才发生的事情。然后又对手下同僚厉色道:“守住门口,不可放一人进来!”说罢便打K县衙大门,领着三人进去。默辰不愿多生事端,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老弱,暗暗叹了口气说道:“云童,我们也走罢。”
两人牵着健马离了县衙,默辰却仍是不住回头张望,待走了远了,方才自言自语道:“适才这三名黑衣人似是曳罗河的人,不知为何在此地出现?”樊云童哼了一声道:“田令兹急修驿道,大约是确有军需路过,曳罗河的人马恐怕便是为了此事。”默辰沉思不语,云童哈哈一笑道:“先生与我早已卸去官职,自此以后便做了闲云野鹤,管他天塌地陷,又关我等甚事?”默辰微微一笑道:“云童说得有理。我们这数日来马不停蹄,也有些劳累了,不如便在此地歇息几日,如何?”樊云童精神一震,咽了咽口水道:“先生须得陪我一醉方休!”默辰答道:“这是自然。”樊云童大喜。他二人先是追随王忠嗣,后又在哥舒翰帐下共事,二十余年来亦师亦友,同经患难,其中默辰年长为兄,加之为人沉稳,足智多谋,樊云童对他极是敬服,凡默辰所言,他无不听从无违。当下两人便在城中觅了间客栈落脚,默辰书不离手,樊云童却放下包袱便出去寻访当地闻名酒楼,不多时便兴冲冲地回来告知默辰,离此不远的飞霞山上有一个唤作“藏酒阁”的好去处。默辰深知云童勾起酒瘾,倘不如他所愿,必是怨气冲天,于是黄昏时刻,在樊云童的再三催促之下,两人便轻装启程前往藏酒阁。
行不多时,两人便到了飞霞山山脚,仰头一看,这飞霞山山势平缓,山体被大树覆盖,一条小道穿入林间蜿蜒而上,小道上长满青草,如绿色的地毯铺满路面,显然甚少有人从小道穿越树林,另一处却又有较为宽阔的青石板路,拾阶而上可直通山顶。默辰带着樊云童舍了青石板路,隐入清凉翠绿的林间。小道两旁是笔直高耸的大树,茂密的枝叶挡住炙热的阳光,不时有虫鸟鸣叫之声传来,更显得林间静寂。樊云童却无心领略四周风光,一心只想速速到达山顶痛饮解馋,但凡默辰走得慢了些,他便坐立不安,却又不敢开口催促,心中想着即将到口的甘醇美酒,口水也不知道咽下多少了。
于是两人一个不紧不慢,一个火急火燎,终于到了山腰。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喝之声。有人高声叫道:“弟兄们,不要让这小子逃了!”沈墨辰、樊云童相视一眼,皆是奇怪不已,原来此人正是早先在县衙门口那胖衙役。默辰、云童新中国好奇,便下了林间小道,循着那声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多时便见到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人影闪动。两人伏地身子,拨开齐膝的杂草定睛看去,有一人手提弯刀,正发足狂奔过来,身上衣衫污秽不堪,而后面追者竟有十四五人之多,为首的便是那胖衙役,但见此人头顶围着一圈绷带,口中大呼小叫,十余名衙役个个手持刀棒跟在其后。默辰一眼便望见早先进入县衙的那三名黑衣人也混杂在衙役当中,其中一人忽地右手挥动,随即暗器破空之声响起,正中那武师左腿,武师当即仆倒在地。此人自知逃脱无望,重伤之下仍是极为勇悍,但见他一跃而起,将单刀横胸,朝胖衙役等人怒吼一声,作出放手搏杀之势。默辰见曳罗河的人马追至此地,衙役更几乎倾巢而出,心中早已大是奇怪,暗道不知此人犯了何事?竟遭如此重兵围捕。他定睛朝那人看去,但见他头发散乱,胸前后背的衣衫皆被鲜血染红,左腿遭暗器击中,直是站立不稳。樊云童一见那胖衙役,无名火不打一处来,立时便要挺身而出。默辰忙止住他,轻声说道:“不可轻举妄动。”
但见胖衙役领着众人追了上来,指着那人喝问道:“苏铁生,信在哪儿?”苏铁生咬牙道:“已被老子烧掉了!”胖衙役冷笑道:“姓苏的,休要装神弄鬼!倘若将信交出来,老子尚可放你一条生路。”苏铁生斩钉截铁地说道:“爷爷说烧了便是烧了,狗黑皮啰嗦甚么?”胖衙役大怒,吩咐左右道:“给老子拿下,却不可伤他性命,待会儿老子好生炮制他!”身旁一名衙役见苏铁生摇摇欲坠,量他也无力再战,便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待他到得身前五尺,苏铁生忽地大喝一声,手中单刀朝他头顶劈下。那人骇然大惊,急切间举起铁棍相迎,苏铁生这一刀势大力沉,只闻“当”的一声巨响,那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双手虎口破裂,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苏铁生飞起一脚,正中那人胸口,将他踢得昏死过去。随即又暴喝一声,不退反进,挥刀向前。四五名衙役见他受伤之下仍是如此威势,哪里还敢怠慢?当即跃身迎上,凶狠狠举起刀棒朝他劈头盖脸地打将下去,苏铁生将朴刀往上一架,只闻数声爆响,两名衙役手中的刀棍脱手而飞,其余众人亦被震得连连后退。苏铁生势如猛虎下山,手中朴刀飞舞,五名衙役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便在此时,忽见一名黑衣人越众而出,脚不沾地跨前数步,右掌飘飘忽忽印在苏铁生胸前。苏铁生闷哼一声,身子往后直飞,仰面摔倒在地,忽又一跃而起,胸前伤口迸裂,血流如注,但见他怒目圆睁,将刀猛力往地上一插,双手奋力撕开衣襟扎住胸前伤口。默辰在后面见他背上亦是皮开肉绽,显是被人追杀已久,不禁为之动容。苏铁生扎好伤口,弯腰拔出朴刀,仰天嘶吼一声,怒喝道:“来罢!”其声巍巍,响震山林,众皆骇然变色,对面十余人见他如此勇悍,一时竟无人敢动。
先前出手的黑衣人趋前数步,冷冷一笑道:“找死!”便在此时,忽闻苏铁生身后有人慢悠悠地说道:“一帮狗腿子耽搁了老子喝酒,该当何罪?”话音未落,两人一前一后跨过草丛走入场中,胖衙役定睛一看,正是沈墨辰和樊云童,登时大怒道:“妈的!又是这两个王八蛋!”苏铁生见有人来,亦是一惊。樊云童对默辰笑道:“这狗娘养的却又来招惹老子。”苏铁生见这两人不是与衙役一伙的,这才松了口气,身子一个踉跄,终于跌坐在地。胖衙役早先吃了樊云童的大亏,此时见己方人多势众,量他二人也不是对手,顿时胆气横生,阴测测地笑道:“今日叫你落在爷爷手中。”说罢便喝令左右上前。樊云童不去睬他,却转头朝默辰笑道:“先生,我要动手了。”默辰点点头道:“云童,不可杀人。”樊云童道:“是。”
默辰又道:“你久随将军,须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樊云童神色一懔,脸上煞气大增。那三名黑衣人却是见过世面的,见默辰、云童如此气定神闲,皆知此二人定非寻常之辈,当即止步不前。那胖衙役料定二人未敢以寡敌众,刚要出言讥讽,樊云童铁塔般的身躯朝他疾冲而去,未等胖衙役反应过来,樊云童便已冲至跟前,但见他右臂陡然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胖衙役肩膀,如提小二般将他提起来夹在腋下,七八名衙役见势不妙,一齐上前围堵,樊云童单手左一拨右一推,众衙役如何当得住他天生神力?纷纷跌出老远,胖衙役惊叫之声未绝,便已被樊云童带到默辰身边。樊云童恼他耽搁自己喝酒,一时怒发,“啪啪啪”连扇了几个耳光,胖衙役伤上加伤,未发一言便昏死过去,对面十余人眼睁睁地看着,却再无人敢动。默辰皱眉道:“云童勇则勇耳,却抓错人了。”樊云童一呆:“如何错了?”他于十余人虎视眈眈之下,如入无人之境,一冲、一抓、一退将胖衙役擒来,犹若探囊取物,众人见状无不目瞪口呆。默辰抬起手臂,指着发暗器击伤苏铁生的黑衣人道:“那人才是首恶。”樊云童眼中精光四射,立时将胖衙役摔在一边,身如疾风,朝那名黑衣人直冲过去。那黑衣人早有防备,见樊云童冲将过来,赶忙后退,身旁另一名黑衣人眼疾手快,右掌朝樊云童当胸拍来,樊云童面沉如铁,将手一拂,抓住他的上臂,大喝一声竟反手将他朝后奋力掷出,那人便如断线的风筝飞向半空,掉落数丈之远,又重重砸落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默辰叹了口气道:“云童,还是错了。”樊云童大怒,奋起神威,又朝那黑衣人抓去,黑衣人急往后退,樊云童冲入人群当中,凡有当者,无不被他抓住往后抛来,一时之间半空中人影乱飞。默辰笑道:“你昔日陪将军临阵,若是这般胡来,岂不贻误将军破敌之机?”樊云童大叫道:“将军从未不许我杀人!”二人对答之时,云童却仍是脚下生风,出手如电,霎时又有三四人被他向后抛出老远,当真是势如猛虎,无往而不利。樊云童每抓一人,便要嚷一声:“一壶、两壶……”余下数人何曾见识过这等凶悍之徒?个个骇然大惊,亡命奔逃。那黑衣人忽地脸色大变,指着樊云童惊叫道:“你……他是樊蛮子!”樊云童喝道:“姓安的手下倒也知道老子名字!”
那黑衣人直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同伴转身便走,樊云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急起直追,那些衙役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四散奔逃不止。樊云童追出数丈,正在兴头上,忽地从树上又跳下一名黑衣人迎面拦住,樊云童一怔,不由分说便朝他面门抓去,那人侧身避过,右掌悄无声息地劈出,樊云童躲闪不及,呯地一声响,左肩已被他劈中,登时浑身一震,被他劈退了三步。那人默不作声,又“呼呼”连发两掌,劲气忽有忽无,掌势飘飘然然,均结结实实拍在樊云童胸前。樊云童连连后退,只是他皮糙肉厚、健壮如牛,连中三掌竟未至受伤跌倒,那黑衣人不曾料到他如此强悍,亦颇为惊异。此人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令他面容极是狰狞可怖,但见他冷笑一声道:“樊蛮子!也不过如此而已!”话音未落,便又大喝一声,纵身跃起,举起右掌朝樊云童头顶拍下!其时樊云童尚未站定,眼见无从闪避,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青衣身影飘然而近,手臂轻轻伸出,“砰”地一声,已然将黑衣人那一掌接下。黑衣人身子尚未落地,便疾退丈余,脸上神情又惊又怒,显是在这两掌相交之时已吃了暗亏。默辰道:“藏刀章法,阁下是东海藏刀门的?”黑衣人不答,阴冷的目光扫过沈默辰、樊云童,旋即掉头离去,此人轻功极是高明,倏忽之间便已不见踪影。默辰见樊云童气喘不已,忙关切地问道:“云童不要紧罢?”樊云童笑道:“先生放心!”默辰见他说话中气十足,方才放下心来。两人回头一看,那苏铁生早已趁乱离去而不知所踪,空地之上惟止剩下两个仍昏迷不醒的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