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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收割水稻的忙季,天上盘着一条喷火龙,喷出滚滚热浪,女人们在稻田里挥汗如雨。
阮巧巧晚上回妘君的住处,白天就待在彩色眼珠的住处熬大锅汤,利用当地的物资变着花样熬出最解暑的绿豆汤,绿豆百合、绿豆莲子、绿豆薄荷等等。因为嫪族男人的行动受限,每天都是妘芩带人来端汤。这天也不例外。
妘芩三下五除二支走众人,绞了一把帕子给一脸是汗的阮巧巧,脸色显出几分凝重。
阮巧巧见他欲说又止的,索性打开了天窗:“长君子是为收成不好而烦恼吧。”
妘芩微微讶异,他一个嫪族人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妘君都告诉你了?”
妘君堤防她还来不及呢!阮巧巧小脸微微一僵,旋即展颜一笑,用杜撰好的说辞道:“不瞒长君子,嫪族也种过几十年的水稻,土壤温度光照的限制,倒是让嫪族积累了不少失败经验。后来有了船,族与族之间互利互惠,嫪族也就不在水稻上穷折腾了。人不可一日无米,要不是妘族,嫪族拿什么养活那么多人?”
妘族人在嫪族面前卑微惯了,甫一被肯定,妘芩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对他的好感和信任又添了几分。
阮巧巧深深叹了一口气:“暴雨过后,是不是稻花减少,空壳无米?”那段时间可是水稻开花结实的重要时期,缺乏日照便会,“开始是没用的茎叶疯长,根秆早衰匍倒在地,后期穗粒发芽霉烂?要不是及时抢救排水,施加粪肥扶正株苗……”甚至是彻夜不眠、最原始艰难的人工捕虫,才能减轻涝灾带来的病虫害,才有了这次收成。
收成是有了,然而,通过妘芩辛酸的陈述,阮巧巧知道了,妘族往年一亩能产二百斤,今年却只有三分之一。一共百亩稻田,也就是六千多斤。若以现代人一人一天五两米来算,这些粮食只够族人吃六十天。还拿什么跟她族做物资交换?
若仅仅这样,妘族勒紧肚皮便是,偏偏:“去年晚稻逢旱,颗粒无收,后为了救你们嫪族人,大部分晚稻种都用来换棉籽油做羊皮筏了,大家都指望着早稻……现在还能靠山吃山,等到寒冬腊月,又该如何是好?”
与妘芩的悲观截然不同的是,阮巧巧心神一震,一股豪情快要涨破胸臆。涝灾面前,这个三分之一,真的是奇迹了。这帮女人就凭着一双手和最古老的智慧,完成了现代科技和农药才能创造的奇迹!
妘芩急得掉泪,他急有什么用,妘君不仅勒令女人们三缄其口,还要盛宴款待姜族人,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如今整个妘族上下都笼罩在大丰收的气氛中,要不是自己妻主长吁短叹的,连他都还蒙在鼓里呢!念及于此,妘芩慌张地捂住嘴,妻主可是嘱咐过他,这事千万不能让嫪族男人知道了!要是坏了妘君的打算——
阮巧巧澈如明镜的眼睛看向妘芩:“你说不说,我早就知道了。”那种处处受限被排斥成外人的滋味不好受极了,事关生死存亡,阮巧巧无暇顾及自己的小情绪,眸光愈发坚毅起来,“其实并不是没有补救之法——”
“什么法子?”
“既然晚稻种不多,下早稻种不就行了?”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妘芩失望的嗤笑:“难怪嫪族不种稻子了!这早稻跟晚稻能混为一谈吗?”妘族可是用多年的经验得出,什么时节该种什么稻。
阮巧巧秀气的眉头一挑,话里隐有气势:“早稻晚稻不都是稻吗?我一个嫪族人都能在妘族活下来,你怎么就知道早稻不能入秋!”用现代经验说服这个不懂农桑的小男人?阮巧巧剑走偏锋攻心为上,“要不你让妘君把我的那部分口粮分给我,我自己下种,反正地空着也是空着……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反正地空着也是空着……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就医活了呢。妘芩心思一动。
“早稻秋种,宜早不宜迟,再过几天的话就是神仙也没法子了!”阮巧巧郑重叮嘱,早稻秋种,其实就是在抢,抢后期为时不多的光温条件。又是在赶,抽穗开花必须赶在低温前头,否则便会颗粒无收。而且还得步步精细,育秧晒田施底肥……
她生在农村,有幸参与过一次早稻翻秋,加上一点宽泛的理论知识,然而一想到这是事关妘族生死存亡的大计,阮巧巧焦躁不安,她得下田得了解稻种,她有好多事要做,偏偏——“我口说无凭你爱信就信。哎,怎么跟妘君一个多疑的脾性?”
妘芩看出他的真心,稍一琢磨,已信了大半:“不过这事还得妘君做主,我一个没下过田的男人也没说服力啊。”探究的看向阮巧巧,“这妻主在床上是最好说话的,是女人就没有例外的。”
阮巧巧眉头蹙起一抹轻愁:“妘君就不是一般的女人。”
两人说了一番男人间的体己话后,妘芩说:“你能在姐姐屋里住上半个月,可见姐姐待你是不同的,等姐姐有了身孕,自然就相信你是死心塌地跟她过日子的。”
阮巧巧眼皮低垂,遮住眼底的心机,声音格外寥落:“她对我恐怕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平时爱理不理就算了,连在床上也是粗鲁至极,看不出半分怜惜,”抬起脸,一脸苦笑,“她只是借我给妘族诞一个继承人吧,马上姜族人就来了,妘君自己也说了,要把我们物归原主……好了,为了妘族有余粮过冬,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说服她早稻翻秋,长君子也不用再为这事劳神了!”湛亮的眸子俱是视死如归的决心。
妘芩可没有妘君的变态自尊心,这个嫪少君夫能给妘族带来棉布、石灰、铜器……这些妘族可望不可即的先进文明,连水稻都会种,他既然自己都巴巴送上门了,为什么妘族放着这样的好机会不要?
见阮巧巧低头拭泪,再见这个小身板越来越瘦,小臂细腿有几处淤青,妘芩暗恼他这个姐姐真是不懂怜香惜玉,他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把这尊神给糟蹋没了!姐姐那头说服不了,就先哄住他再说。
妘芩脸色微讪:“我姐姐没有过男人,又正值血气方刚,哪晓得男人的苦处?她越粗暴,越代表喜欢你。你也别说胡话了,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等姐姐怀孕了便好了——”
阮巧巧眨巴着可怜楚楚的泪眼:“可是她夜夜索取无度……我……她虽没说我也知道,她是心里嫌我无能了。她处处约束我,连个名分也不给我,长君子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心里明白。一日妻夫百日恩,枉我处处为她着想……呜呜……”
他连男人间最难以启齿的*都拿来说了,可见姐姐真的是伤他太深。眼见事态已经快严重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妘芩心里掂量了一番,做出了一个对妘族最好的决定。
妘芩眼里流露出悲哀之色:“在你们嫪族人面前说这话,实在是……哎。”
阮巧巧神色凌然:“长君子至今还拿我当外人吗?”
妘芩娓娓道来:“妘族如今有二百余人,共有十一户……”原来在漫长的岁月演变中,妘族人以外婚制为主,虽然还保留着内婚制,每一户就相当于一个家庭,按母系计算世系血统,三代以内严禁通婚。血婚制的弊端就是,婚配的双方血缘关系太近,自然就面临早夭的婴儿和呆傻体弱的后嗣。所以妘族与姜族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姻关系,都是女人娶进,男人嫁出。说白了就是拿男人来交换。
“你应该也看到了,跟妘君一个辈分早该娶夫纳侍的女人眼下都打着光棍,我们埋怨姜族背信弃义,那是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敢承认,妘族是被诅咒了……十年前就被诅咒了!”
阮巧巧见他一副魔怔之相,忙喝声唤醒:“长君子可不能乱说,这要是给妘君听见了——”
妘芩仰天大笑,笑声尖利凄凉,宛如一记穿堂风:“这就是姐姐!姐姐就是不服输跟天斗跟风魔斗,她把自己都逼到什么境地了,可是这就是命啊……十年前姜君就说了,只要我们放弃妘族的姓氏投靠于她,只要姐姐肯入赘给姜君子,她姜族就赏给我们一块风水宝地,再也不用受风魔天灾之苦。姐姐偏不,守着这块被诅咒的土地重建了家园……就在我们把日子越过越好时,劫难来了。”
“出了什么事?”
“断子绝孙。”妘芩这四个字竭尽了全身之力,牙齿都快咬碎。
妘芩自然不会说出男人的痛处,只淡淡说:“我成亲几年才助妻主怀上一子,不光是我,族里的夫侍,嫁进姜族的男人都是子嗣单薄,男人不能助孕了,姜族人的心情可想而知,这几年便鲜有通婚往来了,眼看族里的女人年纪越来越大……”言罢两行泪下,“是我们没用啊!”
集体失去生育能力了?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阮巧巧拍了拍他的肩膀,妘芩倏然惊醒,他怎么回事,他不是打算说妘君的事么,怎么将妘族人人三缄其口的秘密说给这个嫪族人听了?
阮巧巧笑容悲悯,感同身受的握住妘芩的手,宽慰道:“长君子放宽心,这日子不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吗?咱们嫪族男人不仅喜欢妘族,更喜欢妘族的女人,都乐不思家了,只要妘君一句话,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想想也是,妘芩以手背轻轻拭泪。
妘芩的目光回到久远的过去,脸上都是眷念的痴笑,仿佛只要想起那些就能让他无忧无虑:“其实姐姐小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性子,她爱捣乱爱捉弄人,张口就是男人没女人有本事,也最会欺负我,每次母亲交待的家务活都威胁我做了,她自己逍遥快活拉帮结派惹是生非,可是姐姐有姐姐的好,她捅了蜂窝被蛰的满头包也不撒手,就为了让我尝尝甜味……姐姐在同龄女孩中就不是最高最壮的,可是爬树下水打架,就没一个人比上她的。七岁姐姐就开始跟母亲上山了,她会设陷阱捉野兽,也会抓小兔子给我玩……可是,十年前——”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可怕的风魔来了,整整刮了两天两夜,暴雨打得整个妘族日月无光。我们的房子全部倒塌了,所有的族人都躲在地窖里。因为有前人的经验,母亲撒了石灰,命令我们所有人不得出去,就靠着地窖外的一口井和储存的食物度日,所有的腐肉都被扔到。可是就在石灰的外围,四处逃窜的老鼠让我们片刻不得安宁,而地窖外面,都是野兽的吼声。我两日不能合眼,因为姐姐——母亲说,姐姐去找风魔了,让她死在海里算了……就在那时,我们听到了一声狼啸,一个念头牵引着我,我爬到地窖的门口,我看见了——就在我爬出来时,我听见了身后族人的尖叫,依山而建的半坡地窖坍塌了一角,砸灭了唯一让这些野兽止步的火堆!”
阮巧巧仿佛看见了,暴雨初歇夜月初升,手无寸铁的老弱男人们瑟瑟的暴露在了野兽面前,先君和最骁勇的几个女人手执石器挡在了前面。台风过境山体滑坡,动物骚乱,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兽群避无可避窜进了人类的平原地带,山中之王的老虎和皮肤坚硬没有天敌的野猪,连最聪明的狼都忍不住来掺合一脚。
阮巧巧心脏紧缩,只觉下一句才是最恐怖的:“长君子你看见了什么?”
妘芩满脸骇然之色:“我看见姐姐的腿被叼在领头的狼嘴里,气息奄奄地被拖在地上,拖出一条好长的血迹,姐姐才十岁啊!都说狼最记仇,姐姐曾猎得一块狼皮给我做衣,是不是当初就被这条头狼给惦记上了?”
妘君当初的那句话犹在阮巧巧耳畔:“利用孩子,这是畜生干的事,你们难道忘了,我曾经就是一个孩子——”报复性最强的头狼是想让人类的头目也尝尝丧女之痛?而最狡诈小心的狼是一向忌惮人类的,没有把握是不会擅闯人类领地的,所以才利用血脉亲情让人类头目自己送上门来?
“所以妘君后背的那些伤……”阮巧巧声音发颤。
妘芩点了点头。
这些伤可能是跟狼搏斗中伤的,也可能是在被狼拖行的那一路上被石砾石尖割伤的。也可能两者兼有。
“头狼松开了嘴,姐姐在地上蠕动了几下,我才知道姐姐还没有死,可是那又怎么样,靠母亲和几个婶子就能护住这么多人吗?”
十几双绿幽幽的狼眼,十几根狰狞血红的野猪獠牙,两头气定神闲的王者,与十几个个手持棍棒的女人,形成四足鼎立之势。这些野兽都在等着对方与女人们搏斗,好冲进去叼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男人。这些人类够它们瓜分了,只等着一旦开战各取所需。
“头狼的獠牙刺上了姐姐血糊糊的后背,得意长啸,它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我们……姐姐嘴里唤着‘母亲不要过来’,母亲走了出来——不止是母亲,婶子们都走了出来——”
阮巧巧明白了:“那座祭坛……她们都是妘族的英雄……”自然都以死亡而告终。
妘芩瞳孔呆滞,脸色凄惶:“她们不是战死,而是自杀。她们用自己的死亡向这些野兽示弱,我们这些失去护庇的弱者只能等着屠.杀的来临。你以为这些野兽会立刻扑上来吗?你太不了解这些家伙了,它们都担心对方给自己背后一击……或许是各自盘算各自的野心吧,毕竟它们回不了山里,我们是它们最后的食物了。我以为是母亲放弃了我们,可是母亲临死前说,下任族长,保护族人。我永远记得母亲那双眼睛,是温暖又明亮的,就像天边的太阳。”
“姐姐是名正言顺的下任族长……没有人知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姐姐手上的镞尖刺中了一只野猪的眼睛,野猪扬蹄发狂地向姐姐的方向冲过来,姐姐不仅躲过了它一脚,还飞身一脚踹上野猪的屁.股,这只红眼的畜牲冲进了狼群里……”形势完全逆转,狼群与野猪大干起来,还想坐收渔翁之利的老虎被其中几只狼瞄准,这三支队伍开始了没有理智的猎物争夺!正是由于这些女人的自我牺牲,这些野兽才有同仇敌忾变成了自相残杀!
“最后呢?”
“妘族虽然失去了最勇猛的战士,在狼群与野猪两败俱伤时,临产的山婶和林婶走了出来,姐姐号召同龄的姐姐们,取得了这场胜利……”而代价也是惨重的,妘林流产,几个女孩子因伤风感染而死。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甚至不能敛收尸身,由着至亲尸体被鼠鹰蚕食,只剩枯骨:“姐姐高热不退,怕自己患上瘟疫,不许我们靠近和照料她。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姐姐一个接一个死去……天晴了,姐姐终于回来了。”
悲哀的却是,“姐姐的*是回来了,可是灵魂却没了。”
两双颤抖的小手紧紧相握,双双落泪。
这就是女人心,这就是母性,纵然时代不同,却是同样的无私和伟大。她们孕育的不是一代人,而是千秋万代。
“十岁的姐姐成了妘君,变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没过几年就让我入赘了妻主,开始了独居。她说对不起我,那时候姜族已经不愿跟妘族联姻了,怎么可能把姜族的女人入赘过来,还是姐姐猎了两头狼换了一个跛女人过来。”念及此脸色微红,“姐姐给我选的自然是最好的,妻主待我无可挑剔,生的儿子也没跛疾,我已经很知足了,倒是姐姐岁数一年大过一年,性情也越发奇怪……”
阮巧巧还难以消化这一切,拭了拭泪:“妘君很好……谁没一点小脾气,我都明白。”
总算没白说这么多,妘芩赞许的点头:“姐姐自然是最了不起的。为了防止野兽入侵让族人安枕无忧,姐姐带人把族地和妘山相接的那一排小山坡给挖空生火,火势彻夜不减让野兽畏惧,山坡之间都设了陷阱,野兽怕火就往没火的地方钻,这样刚好便宜了咱们。为了防止房屋倒塌和潮湿,姐姐开始烧红土块夯实。以前为了让编织的篮筐能够受热,我们都是在外面糊上一层泥土进行烧制,姐姐无意中发现泥层脱离篮筐也能使用,便用泥条一圈一圈的盘成器物,虽然没有你们嫪族陶器的精巧,但是也算是有了。姐姐又把挖空的山坡进行改造,烧制的陶器也越来越坚固了,现在那个地方叫陶窑……”
只要跟女神有关的,阮巧巧都爱听,倒是妘芩一番长篇大论后脸色微窘。妘芩腼腆道:“比起嫪族,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居然在嫪少君夫面前卖弄——”
瑰丽如金的阳光从窗口泻入,给人以无尽的光明和希望,阮巧巧心头的热浪滚滚,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片大地,还有那个她最敬爱的女人:“长君子就是不把巧巧当自己人。”
妘芩紧紧握住阮巧巧的手:“相信我,妘君待你是最不同的。无论姜君和姜少君许诺你什么,你都不要信,不要走。”
如果妘君执意要把她物归原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