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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吴山还是荒凉模样。山脚下的部落,似乎还是当初的模样。部落里,添了陌生的面庞。似曾相识的轮廓,已是面目全非。更有许多,再不可见。
不过十年……
头发花白的老妇在村口迎接,镌刻着岁月痕迹的面庞书写着小心翼翼。苍老的声音说:“仙长怎么称呼?来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常仪记得那颗痣。它温顺的贴在柔和的眼角。依稀,那是一张秀美的脸,不施粉黛,只在鬓角簪一朵娇艳的花。啊,原来已经十年。
“娟,是我。”常仪叹息道。
混浊的双眼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客人,疑惑被惊喜取代。清亮的嗓音,被岁月的沙尘磨砺,粗哑得辨不出旧日的痕迹。曾有过的崇敬是不变的。她说:“娥大人,是您!您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常仪轻声说。
“娥大人,您……”名为娟的老妇忽然想到了什么,激动的说,“您等等,我去告诉他们!娥大人回来了。”话未说完,她就颤颤巍巍的转身,急急忙忙的要往村子里走。
“娟,不急的。”常仪叫住了老妇,“天色还早,不要打扰他们。”白天是劳作的时间,男人们外出狩猎,女人采摘野果,编织衣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
娟停住脚步,连声应道:“是是,娥大人说的对。是我糊涂了。”
常仪勾起唇角,说:“我先回去了。”对上娟的欲言又止,她轻轻摇头,“你知道我在哪里。”
娟不敢阻拦常仪,只能看着她缓缓穿过村子,向山中走去。
常仪的洞府在漆吴山中。说是洞府,也不过是草搭的棚子,年久失修,塌了大半。
一只金灿灿的鸟脑袋从常仪衣襟里伸出来,歪着头,一只眼睛打量着草棚子,嫌弃的叫了两声。
“是哟,塌了。十年没回来,早该想到的。”常仪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说,“天为被地为床,也很好,道法自然嘛~”
小金乌从常仪怀里蹦出来,半空中打了个滚,飞到她的肩膀上。他歪头,与常仪对视,轻声鸣叫。
“你说娟?是呢,从前认得的人。我想想啊,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她是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当然,比我差一点,我和他们,毕竟不同嘛。”常仪的唇角勾勒温暖的弧度,“十年啊,面目全非了……”
又是鸣叫两声,尾音下滑,似是劝慰。
“我不伤心。只是有些感慨。”常仪默默小金乌顺滑的翎羽,说,“娟是凡人,山下部落里,都是凡人。凡人总逃不过生老病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不同的。现在我记得他们。终有一日,我会忘记他们。遗忘,是上苍赐予的,最美好的礼物。无论是遗忘还是被遗忘,都是幸运。”
小金乌瞪大黑豆似的眼睛,急急叫了两声,似乎十分气愤。
“宽容些吧。如果诀别不能避免,比起被凄风苦雨笼罩,沉浸在无尽的怀念中自我折磨,还是寻到新的慰藉好。”常仪揉了揉小金乌的小脑袋,“毕竟是在意的存在呢,不要太自私啊。”
显然,小金乌是不赞同常仪的话的。他转了个身,将屁股对着常仪。
常仪见状笑出声来。
小金乌回头瞪了她一眼,又转了过去,还将脖子挺直,小脑袋高高昂起,一副冷战到底的模样。
常仪好笑的摇摇头,低头打量着垮了一半的草棚子。说是天为被地为床,到底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得把这里收拾出个样子来。
常仪埋头干活,自然顾不上逗弄小金乌。小金乌还是个孩子,最受不得忽视。常仪不理他,他自己就耐不寂寞了。只见他啄了啄常仪鬓角的发丝,低低的叫了两声。他还不忘仰着脑袋,好一副御尊降滚的嘴脸。
“不生气了?”常仪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小金乌金灿灿的羽毛。她看了看沾了灰尘的手掌,将手放下。她说:“晚些时候请你吃烤肉,比起你们的琼浆玉酿,滋味也不差。”
小金乌眨了眨眼睛,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它叫了两声,尾音轻快的上挑,似乎很快活。
“和好?我没和你生气哟~”常仪用同样轻快的语调说。
小金乌又叫了两声,还扑了扑翅膀,高高兴兴的跳了跳。
“你问我为什么不怕你的火焰,能听懂你的话,还不怕你家长辈报复?是秘密哦。想知道?”常仪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不告诉你~”
小金乌愣了一瞬。他盯着常仪,见她真的没有告诉自己的意思,气愤的叫了两声。他转身,再次用屁股对着常仪。
常仪毕竟是仙人。弄得满身狼狈,不过是不知如何着手。说实在的,十年游历,她就没住过像样的屋子。很快,她把一切收拾妥当。另一个四面透风的草棚子出现了。
小金乌粗哑的叫了两声,嘲笑意味浓烈。
“确实不暖和,我有你嘛。”常仪不以为杵的说。
小金乌先是得意的轻声鸣叫,随即想到了什么,鸣声转为高亢,还恶狠狠的啄了常仪的耳朵。后者轻轻将小金乌拨开,顺手给他顺了顺毛。
人类生来没有尖牙利爪,没有皮毛鳞甲。他们终有一日,会凭借聪慧的大脑成为世界的主角,哦,还需要一点儿运气——那一天还遥不可期。为了生存,他们努力劳作,为了生存,他们浴血拼搏,为了生存,他们低下头,向每一个强大的存在祈祷,祈求微不足道的怜悯与眷顾。
常仪曾经是人类的一员。常仪现在是人类膜拜的神仙。
入夜,人们点起了篝火,欢迎神的归来。
老人唱起了悠长的调子,青年围着篝火舞蹈。祝祭身上涂抹着玄奥的线条,对着图腾叩拜,祈祷。本应作为神接受朝拜的常仪,捧着她的小金乌,早早的躲在了阴影里,看着一地热闹。
“那台子太高了,我和他们其实没那么远。”手指在小金乌的翅膀处打着旋儿,常仪闷闷的说,“不过,既然这距离让他们安心……”她叹了口气,“就如他们所愿吧。”
出奇的,小金乌竟没理会常仪。他死死的盯着高台上的图腾,不知想些什么。那只是一块简单处理的兽皮,以白垩绘着简单又抽象的线条。
常仪注意到了小金乌的走神。循着他的视线,常仪发现他似乎对部落的图腾很感兴趣。她轻轻拨弄尖尖的鸟嘴,打断小金乌的注视。她说:“你也觉得那个很奇怪?我们部落信奉太阳神。他们认为那就是太阳神了。我总觉得……香喷喷的烤鸡?但愿太阳神永远看不到。”
小金乌似是不耐烦的一甩头,躲开了常仪的手指。他低下头,嗓子眼儿里呜咽了几声。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不然,我早就让夸父把你的小脑瓜打开瓢了。”常仪轻声说,“记得哦,为了你,我可是背叛了朋友呢。”
小金乌闻言伸直了脖子,恶狠狠的叫了两声。他停顿了一瞬,自以为不为人知的瞄了一眼常仪,干脆利落的扬起小脑袋。
“好好,我是自愿的。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坏人了。”常仪好脾气的说,“现在坏人要烤肉了,可怜的小鸟儿要不要尝尝?”说着,她拿出一个造型古怪的铜架子。如果有后世人在此,大约能认出这是个简单的烤炉。此时人族的器具以石器为主,铜器是极其珍贵的。不过,常仪是仙人,总有任性的资本。她外出游历,寻到了铜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炼制武器,而是这个烤炉。
小金乌还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他傲慢的闭着眼睛,却偷偷的露出一条缝儿,时不时瞄常仪一眼。
常仪自然发现了小金乌的小动作。她也不揭穿他,自顾自摆弄手里的东西。她取出装着各种调味料的盒子,以及方才从村人猎物上切下的肉块。她一边将肉切成薄薄的片,一边颇为自得的说:“你有口福了。人族的调料只有盐巴。我在外游历十年,一少半的时间都用来收集调料了。”她笑了笑,“不务正业的仙人,大约只有我这么一个吧。”
努力摆着高冷造型的小金乌自然不会回答常仪。常仪也不指望他回答。常仪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喜欢自言自语的毛病。
常仪不记得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往事不可追忆,记不记得,也没什么打紧。常仪只记得,那一日,睁开眼,世界变成了陌生的模样。空气弥漫着腥臭的味道,陌生的女人赤/裸着身体,语言被古怪的吼叫代替,入口的事物,腥膻得难以下咽。
这个世界,有人类,没有文明。
有些存在,或许你永远都发现不了她的重要。直到有那么一天,她的存在与你的所在,永远错身,你才会发现她的意义——连生存都失去了勇气。
太多时候,当人们觉得他们已经无所畏惧,生活会告诉他们,他们远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样视死如归。
无论如何,常仪终究是要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