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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邺待了一段时间后,天气开始转寒,钱包也渐渐鼓了起来,他们决定继续南下。
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晋陵,晋陵与建邺同属扬州刺史,离的不远,不过三五日的路程。两人也不急着赶路,路过有意思的地方,都会停下来走走看看。
这日,在晋陵城外的官道上,远远看到几个身着简陋行伍盔甲的人押送着二十多个带着手铐脚镣衣不蔽体的人。他们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还都在渗着血。
云起感觉到长安突然向他靠了过来,一双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猜到长安可能是有点吓到了,忙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怕,这是在押送流放的犯人呢!”
“犯人?可里面怎么还有老人孩子?”
云起也不解的挠了挠脑袋:“可能是连坐吧!”
“我朝律法,非谋逆大罪不连坐。哪里会有这般多的谋逆犯。”长安疑惑地摇了摇头。
“慎言,莫要惹祸上身。”一个路过的大汉怕两人年纪轻不懂事招了忌讳,忙提醒道。
“大叔定是知道些什么了?”
“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这些百姓哪里是犯了什么事,不过是因实在缴纳不出逐年加重的赋税被官府强征了土地,又无处安顿怕其闹事上告,给其安了罪名强行流放了而已。”大汉叹了口气,小声解释道。
“他们……怎敢?!”长安又惊又怒。
犹记得那年父皇因为士族圈地的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罢免了出事几地的父母官。如今,还没过多久,倒是变本加厉了,强征了土地不算,还为了防止百姓闹事,朝廷追究,把人都给流放了,真是好大的狗胆!
“世道艰难,朝廷不仁,贪官酷吏遍地,横征暴敛,生活不下去落草为寇的比比皆是,说句招忌讳的话,这般下去,恐是离改朝换代不远了。”大叔唏嘘道。
长安瞬间沉了下了脸:“大胆……”
云起看了长安一眼,打断道:“倒也未必是朝廷不仁,如今门阀权重,上令难以下达,朝廷很多时候恐也是有心无力。”
“瑞庆真的是个好皇帝,他每日每日的呕心沥血,心心念念的就是想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长安低着头喃喃道,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
粗枝大叶的大汉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忙扯开话题道:“嗨,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不过是混江湖的小老百姓,哪管得到皇帝老子的事。”
长安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正挥着鞭子驱赶着流民前行的兵士。
当看到那个浑身渗血的老人摔倒在地上,又被他们抽打着踉跄爬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直直地就往那边冲过去。
云起忙拉住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长安捶打着云起的手臂,让他放开。
云起吃痛,怕拉不住她,从后面搂住她,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吼道:“杀了他们,然后呢?明天又会有新的府兵押送流民!你救下了这些流民,然后呢?他们依旧没有土地,依旧要饿死!”
“我们进城去杀了那个狗官!”
“杀了之后呢?又会有新的狗官上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但是,我们只要一着不慎,这些流民通通都要给我们陪葬!”
话音一落,长安安静了下来。
但云起捂在长安脸上的手却瞬间潮湿了一片。
他拍了拍长安的肩膀,然后转身走了开去。他知道,对此刻的长安来说,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就好,并不需要多余的安慰。
“父皇啊父皇,你当日可猜到了会有今日的情形?”长安站在原地,静静北望着,神色茫然。
她的父皇,选择了一种最和缓、最不伤筋动骨的方法来透支士族的生命。可这当真是最好的方法吗?她忽然明白,当时的父皇可能已经意识到了他将犯下的是一个怎样的错误,可他依然还是这么做了!他的一生都在用仁义做赌博,而赌注是整个天下。可惜,帝王需要杀伐果断,需要谋虑制衡,却独独要不起这至情至性。所以,她的父亲是个好丈夫好君主,却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她静静站了好一会,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转过头看到云起正抱着大刀站在不远处,同样也是静静望向北面。可长安却莫名地觉得他的视线落在的是比长安更遥远的地方。
她走到云起身边,想到刚刚的事,微微有些赧然:“云起,刚才多谢了,我……我没弄疼你吧?”
云起却没有回答她。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来,自嘲的笑了笑,微微叹息道:“我说错了,凭我一人之力,荡不平这世间的不平之事!长安,我们都不行!根子坏了,也许,与其看它慢慢的腐烂,一遍遍的痛,不如干脆一把火烧了,来年就抽新芽了。”
这个一向散漫温暖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散发出摄人的寒意。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地显得沉重,有种说不出的矛盾……
这件事后,两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在晋陵长住。然而日子却开始平静了下来。上次那样惨烈的景象再没有在他们眼前出现过。
初相识的时候,长安曾经疑惑过,云起为何小小年纪不念书却到处跑。刚开始以为是他穷,没钱念书,只能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后来发现并不是,云起他有能力让自己安定下来,过丰衣足食的日子。
长安曾经问过云起,云起说,他早已出师,是出来游历的。长安不信,云起说话浅白市井,从不引经据典,也不见有诗文礼乐之雅,跟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后来见识到他过人的心智后,长安才终于相信,他确实是胸中沟壑林立之人。
生活在一起后长安才发现,云起其实极爱看书,但却只看兵书,他常说大道至简,一本兵书可推演世间万般道理。长安不太理解,但云起本人便是最好的说服力。
云起看似闲散,其实生活极其规律。早起练武,然后在沙盘上研习推演,晚上钻研兵书。长安最喜欢的是下午,云起会有时间陪着她到处吃喝闲逛。
文人四艺,云起独独爱棋。每日都要拉上长安大战几局。长安年纪小,棋力弱,堪堪不过粗通皮毛,对上云起,毫无招架之力。云起说她算力是有的,可惜下的毫无章法,心也太躁。但云起依旧每日拉着她下的不亦乐乎,长安私以为这厮肯定是在她身上找优越感来了。长安不乐意奉陪的时候,他自己也能跟自己下的风生水起。
时间长了,长安一个人待着也无趣,就试着拿云起的书来看。看着看着,竟也入了迷,渐渐品出了个中三味。她觉得云起说的一点不假,兵书虽说是讲兵事,但内里所涉及的内容实在是包罗万象,既有各种地形地貌的展现、又有前人重要历史战役的总结,还有数理的运用和对人心的揣摩……确实可以推演世间万般道理。至于云起说的“大道至简”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境界了,如今的她还无法领会。
不到三个月,云起的那些兵书被她陆陆续续看了个遍!
连云起都有些好奇了!看她翻兵书,不过是以为她好奇,没想到后来,她竟似入了迷,女子好兵事的,实在是有些少见!
云起上了心。之后每次在沙盘上进行推演的时候都会叫上长安一起。会有意识的给她演示一些有趣的战略部署或是分析历史上一些著名战役的成败关键。
长安越发觉得云起不简单!这个少年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越挖越让人觉得看不分明。
没过多久,长安就能在沙盘上与云起对峙厮杀了。他们各领一军,长安从开始的输多赢少,到偶尔能够不落下风。这等天分,实在令人心惊!云起心想,长安若为男子,若不成知己,则必为劲敌!
长安就此如同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太一样!长安已入学多年,但直到此时,书本,才真正第一次向她展现出了魅力所在!
长安不再为云起的终日忙碌觉得无趣,吃喝闲逛似乎也不再那么吸引她了!当云起的兵书已渐渐不能满足她时,她便开始经常出入集市上的书局,常常一呆就是一整日。
长安的性子仿佛一夜之间沉静了下来。话越来越少,发呆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或许连云起都不甚明了她性情变化的真正原因,只以为她是看书入了迷。
事实上,随着长安看的书越多,懂得越多,她心里却越是发沉!长安是极聪慧的人,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虽然很多都曾触动过她,但到底受限于彼时的眼界,未能想到太多!如今细思,却是触目惊心!
她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别人一安抚就真的觉得天下太平的无知幼童!她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回避,这个赋予了她生命和无上尊荣的皇朝早已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