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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新气象,新皇帝上来了,自然得有一派全新繁盛的架势。
虽然时间很仓促,但各部不敢懈怠,登基大典依旧是盛世气象,不比先帝的差,这锦簇之下似乎前面短命皇帝留下的风波都了无痕迹,不知是几多年前了。百姓一眼望去,皇帝圣明,大臣衷心,就差动手去开辟中兴治世了。
当然,大家更乐于关心的还是皇帝后宫那些事,皇后是荣郡王的儿子,德君是鸿嘉皇子家出云公子,光这两位公子父辈的恩怨就够许多素材,加上他们和废太女以及今上之间那点子事,足够茶余饭后聊个几天几夜了。至于剩下一些不太有名的份位比较低的男子,自动就被忽略了,毕竟二位公子这样的风采,哪还顾得上旁人呢。
所有文武官员,内外命夫,这日早上都在殿前行了大礼。忙活到下午,人潮散去,一小黄门把萧炎领到了皇后的偏殿,蒋牧白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蒋牧白身上参加大典的皇后吉服还未换下,萧炎本想叫一声“蒋狐狸”,一抬眼被这幅雍容威严的装扮给怔住,他记得从前在家中蒋牧白总是打扮很闲适。
“你跟从前不大一样了。”萧炎笑了,大咧咧找了凳子坐下来,“这样郑重打扮差点没认出来,有气势多了。”
蒋牧白取下头上的发冠,轻轻放在妆台上,说到,“你和以前也不一样了。”以前的萧炎像一团火,容易灼伤别人,烈则烈矣却无根无基没有什么能让他定心的,容易消散。今日一见,那些少年人的恣意狂傲沉淀成了独有的潇洒气质。
“你和——你妻主过得如何?”
“好啊。”萧炎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眼中那一抹愉悦是无论如何遮盖不掉的,赫然正是心动的样子。
“我马上就要去平城一趟,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看着点我的人手,事情帮我照应一下。”
“为何这时候过去?”
“十三受伤了,另外还有点小麻烦。”
“她受伤了?”蒋牧白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手上的刺痛让他镇定下来,原来是手里攥着的发簪刺破了手心。
他稳下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查出来是谁了么?”
“正在查,还没有查到。”萧炎神色严肃,“从问来的消息看,那人应该并不想要她命而是想挟持她,十三唯一能引起那些人注意的就是和我的关系,有人想拿她威胁我,但有可能的那几家都已经查过了一遍,还没有发现痕迹。”
“她可还安好?”
“没事。”萧炎不想提有阿罗救了她。
蒋牧白凝望着面前的弟弟,一年未见他更精神了,神采飞扬,可见他应当是极喜欢十三的。
“如此便好。”蒋牧白觉得名叫嫉妒不平的情绪在撕扯着他把他啃噬地四分五裂,然而他依旧端庄地含笑,“好好照顾她,你去罢,这里有我和父王看着。”
萧炎是连夜赶到平城的,十三被安置在平城一处民房内的据点,萧炎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并没有先去找十三,而是到了阿罗那里。
阿罗房内的灯是亮着的,他并没有睡,萧炎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床上,背靠床的围栏,眼睛盯着头顶上的帐子发呆。
阿罗没有穿衣服,胸前绑着白色的绑带,能隐隐看见红色的血迹。
萧炎不由上前了几步,他低头盯着阿罗的伤口,问到,“你还好么?”
“你来了,阿炎。”阿罗似是才注意到他进来,眼睛转过来看他,极为疲惫,灰蒙蒙一片,“我没事,小伤,已经快好了。”
“这次谢谢你。”萧炎低声说,“你救了她。”
阿罗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必。”
萧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们的赌约——”
阿罗打断他,“我输了。”他扭过头不看萧炎的眼睛,淡淡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明日就离开。”
萧炎愣住,傻傻问出口,“为什么?”
阿罗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并不为什么。”
仔细打量了阿罗的神色,萧炎确定阿罗说的是实话,但他并没有以为的轻松愉悦,反而被他胸前的红色压得沉甸甸的。阿罗能舍出性命就她,却为何又放弃她?
“你要去哪?”萧炎干巴巴问。
“先回一趟老家,祭拜母亲,然后就回茵城,我更适合边关,父亲老了,也该休息了。”
听到这话,萧炎知道阿罗是要和自己分开了。
“好,我会给你签调令,你的资历接替你父亲也是应当的。”
说完这句,两人似乎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半晌,萧炎道,“阿罗,我很感激你。”
“我并非为你,不必了。”阿罗眼神复杂,“十三怀孕了,你去看看她吧。”
“什么?”萧炎眼睛瞪得老大,接连又追问了两遍,“真的么?她怀孕了?”说完,嘴便咧了起来。
房间又变得空荡荡,只剩下还在晃悠的木板门,阿罗望着萧炎背影消失的方向,心中的无力感更深。
便这样吧,自己不是没有争取过,只是老天爷似乎格外偏爱阿炎。
怀孕,阿罗在心底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得到消息时候的那种钝痛苦涩似乎又弥漫上来,那个孩子会不会像她呢,还是像阿炎?但总而言之那是他们两人的孩子,自己再也插不进去了,即便自己得到十三,日后如何面对那个孩子,是自己让他或者她失去了父亲。
因着小时候的那段遭遇,阿罗对幼年时候的温馨日子格外珍惜,那时候只有他和父亲母亲三个人,没有其它让父亲母亲伤心难过的小爹爹,他甚至一度以为所有人家都是和他们家一样的,母亲父亲和孩子,一家人永远开开心心呆在一起,双亲作伴对他来说是得而复失,这使得阿罗对孩子天然有一种心软怜惜的感觉,甚至他想过日后他和十三有了孩子也和他父母亲当年一样,他们两个人和孩子,挤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搭一个葡萄藤架子,吃过饭便一起乘凉谈天听故事。
可是真相真的来到他眼前的那一刹那,因为这种心愿,他的痛苦变成了千倍百倍。
因为那个孩子,除了放手他别无他法,他无法想像自己也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梦魇,是剥夺了他父亲母亲爱情的罪人。
那么他当年多痛恨那几个小爹就会有多痛恨自己。
阿罗缓慢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躺了下来,便这样吧,守一辈子关也没什么不好的。
萧炎冲进房间的时候,十三正在睡觉,如同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萧炎顾不得许多,胸中的热情炙热,促使着他直接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十三,十三,我回来了。”他激动地自言自语,“谢谢你,谢谢你,我真的好开心......”
“你来了。”黑暗中,十三动了一下。
“把你弄醒了?”萧炎关切道,“别管我,继续睡,你多休息......”
“我没有怀孕......”
萧炎僵住。
……
“罗大人,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的。”
“不行,你脚伤了,继续走下去会废掉的。”黑暗中,阿罗的喘息声十分粗重,“你是要当官的,脚不能坏了。”
身上只是草草包扎的伤口在撕裂,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凭着隐绰的亮光沿着山谷间的小溪跋涉,山中寒凉,后有追兵不放,但阿罗心中充满满足和激动。他背着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这样生死一线的夜晚,只有他和十三,即便最后真的逃不出去,能够死在一块,似乎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在这里,他能够忘记身后的女子已经同他的好友成婚,而是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十三拉他出了地狱,这一次换他来护着十三。
十三发了热,鼻尖呼出的气体变得灼热,她感觉自己的所有感觉似乎都变得麻木,飘摇在黑暗中的一只扁舟上,声音都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十三,你不能有事,你得醒过来,你有那么多事没做,你说过的……”
“十三,我会救你的,别害怕。”
“十三,你答应过我的。”她感觉有一只手小心翼翼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你当年许诺过我要来娶我的,我一直记得你,你却忘了我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是谁,还没向你讨这笔债,你不能这样……”
十三想出声,想跟他说自己是个混蛋,怕是没办法还他了,却始终张不开嘴。
也许,自己死在这里也不坏,她相信萧炎会照顾好爹爹的,也不会让爹爹知道她的女儿违背了对他光耀门楣的承诺,自己在爹爹心里永远是那个优秀听话的女儿,还有萧炎,他不会再被束缚,依旧是之前那个威风肆意又骄傲的将军,有广阔的疆场让他驰骋,还有阿罗,若是没有自己是不是能把他从昔年那个约定中解放出来?
十三的思绪飘荡着也在思考着,这个时候她并不太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了,但阿罗并不愿让她走,她看见阿罗艰难的背负着她翻过山谷河涧,血染红了衣裳。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醒过来了。
“这是在哪里?”她看见茅草的屋顶。
“农户家里,我们在这寄宿,你需要个大夫,休息几天再走。”阿罗又回复成了之前沉默恭谨的态度,那些话语仿佛都是十三在梦里听见的。
“你脚部的骨头我已经固定好了,不会有事的。”阿罗说,“我托人去请了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十三低头看自己的脚,已经包扎起来上了药,还用了木板固定。
“谢谢你。”十三声音很虚弱,眼皮微敛盖住了其中复杂深沉的光芒,“你的伤口怎么样了,别管我先去休息吧,这样子对身体不好。”
虽然知道只是礼貌性的关切,但阿罗依旧满足,十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他赶紧道,“没事的,真的,我身上带了药已经用过了,我是习武的人,对我来说没事的。”
“还有件事。”阿罗有些紧张地说,“未免别人怀疑,我跟她们说你是我妻主,我们探亲路上遇见山贼才这样的,你别生气。”
“是你救了我,我怎么会生气。”十三笑了笑。
不一会大夫来了,是个背着药箱中年女子,把手搭在十三的脉搏处,合眼凝神,阿罗紧张地盯着她。
突然十三出声了,“罗大人,我口有些渴,能不能去帮我拿碗水?”
阿罗一听立刻转身去了厨房。
十三从贴身的暗袋里掏出一条金链子塞进大夫手中,这是她近出门前从妆盒拿的,以防万一。
“这位夫人,何意?”大夫睁开眼睛看她。
“并没有什么要为难大夫的,待会烦请您和那位男子说我一切都好,只是有了一个月身孕,动了胎气。”
大夫的神色瞬间变得古怪。
十三继续说:“并不会让您担责任的,您不必顾虑,只是因为我有一些为难之处罢了,还请您帮我,事成之后我还有谢礼。”
“我不是不可以帮你,这种事当大夫的见的也多,只不过小娘子,有些事情骗不了一辈子的。”她摇摇头叹到。
但也有些事,谎言比实话更好不是么?十三心中想。
“你说什么?”装满水的碗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溅出的水花很快隐没在黄土地中。
“莫不是高兴傻了?”大夫含笑,“你妻主有身孕了,一个月。”
“水打了,我去重新拿一碗。”阿罗飞快捡起地上的碎片仓皇道,眼睛不敢看十三,转身跑走了。
地上有一滴鲜红,十三知道是刚才阿罗被碎瓷片割伤滴落的。
看,她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人,十三自嘲想到,她知道阿罗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未曾变过,她利用了他的正直善良,抓住他的软肋狠狠捅了他一刀。
阿罗直到傍晚才重新出现,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提起白天的事,十三也没有问他去了哪里,昏暗的油灯底下,她看到阿罗眼角的红色。
他眼神避开了十三,落在被子上面,他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色汤药递到十三面前,“这是大夫开的药方子,你喝吧。”
十三沉默地接过汤药,一口灌了下去。
“你早些休息,对......孩子好。”阿罗紧紧握住空碗,依旧没有看十三,逃离似地离开那个女子。
几天后重新上路,阿罗变得愈加沉默,但对十三的照顾却更加细心一丝不苟,休息时每每都会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石头上才让十三坐下。
到达平城之后,有了接应的人,他们住进一间不起眼的小院。衣食热水、灵巧的侍女,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帖帖,他似乎功成身退,再不出现在她面前了。他们一人在小院这边,一人在小院那边,明明在同个围墙之内,却仿佛没有交集的两个人。
......
“就是这样,你不是想看我会不会和阿罗双宿双飞么?”
“你知道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萧炎手不由攥紧,艰难问到。他想抱住十三却又不敢伸手,仿佛轻轻一触碰面前的女子就会如同泡沫一般破灭消失不见。
“你是我夫君,你不对劲我总能看出来的,而且,他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十三自嘲,“但是我不敢说,我不敢和你们任何一个人说。”
“刚开始我有些生气,为什么你不愿意相信我,要这样子试探我,你知道么,这一路我真的十分难受。”
她忐忑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和阿罗的距离,疏离拒绝无异于挑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当面狠狠羞辱一个用真心等待自己十多年的人,但她也不敢靠近,甚至笑得开心一些也害怕给他希望。
“可是是我瞒着你在先,我没有对你说实话,让你不敢相信我,又怎么能怪你?可我还是很难受很难受......我是不是很坏?”
“不是的。是我不好——”萧炎慌忙说到,“我只是太害怕了,他那么好——”
“是啊,他那么好.......”觉察出她的声音有些奇怪,萧炎伸手却碰到了一片冰凉。
突然,他的腰被十三紧紧抱住,“夫君!”
一颗头颅埋在了他的胸前,放肆的哭声压抑在他的衣襟之间,渐渐地有些潮意。
第一次,萧炎看见十三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
再多的纷乱再多的烦恼这一刻似乎也不重要了,萧炎环手抱住了十三,“没事的。”
“你为什么才来?为什么——”哭声中能听见十三放肆的宣泄,“你这混蛋——”
追杀,逃命,阿罗的舍身相救,一路过来,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负荷,面前的萧炎仿佛让她抓到了救命稻草,情绪倾泻而下。
“我真的不知道,那时候我不知道耳钉的意思是什么,我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礼物。”一边哭,十三一边嘶声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想当坏人的,我不知道他在等我,我以为我没有欠任何人的——”
“你没有。”萧炎抱紧了她说,“这不怪你。”
“是我!如果我当时不那么无所谓,就不会这样子了!”萧炎不懂,当年她在这异世间如同一个玩客,漫不经心地活着,根本不曾在意许多,如果她再认真一些,严肃地对待这个世界,她不会不知道那枚耳钉对一个男孩子意味着什么。
“我是故意的,我骗他,我知道他的过去所以利用他,他救了我我却这样欺骗他,我是不是一个很恶毒很没用的人?”十三揪紧了他的衣裳,抬头问到,声音无比脆弱。
“我知道你是为他好,这样他才能真正放下,你没有做错什么。”萧炎用额头抵住十三,轻声说,“你是我见过最有担当的女子,真的。”
“我不想骗他的......”十三闭上眼睛,眼泪不断涌出跌落,她把萧炎的衣服拽的更紧了,一动不动用力贴在他胸前,似乎这样就能抓住什么,有所依凭不再茫然困苦。
过了很久,久到萧炎的手臂已经麻了,十三才渐渐安静了下来,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样的十三和平时完全不同,但萧炎仿佛能够知道,这是十三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她毫无保留地展现给自己。
“十三,不要难过,我不会再同你生气了,我也不会再计较阿罗了,只要你开心我可以和阿罗好好相处的。”萧炎轻轻说到,“是我不好,你不要为难,我不会再这样任性了。”
听见萧炎轻柔的话语,十三心底一恸,这是曾经那么骄傲的萧炎呵。
十三扭头抹了把眼睛轻轻推开他,望着他的脸,眼底碎光闪烁,“夫君,我若是曾这样想过就不会难过了,我难过并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有人为我捧出真心我却没有任何一丝一毫可以回报的地方,因为我已经把真心给了别人。”
过去无法改变,她曾经为另一个男子神伤,也曾经为阿罗歉疚,或许她和萧炎是始于责任,但他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生机,勃勃如骄阳的男子,那份越来越深的默契和羁绊,她又如何感受不到呢?
“我没办法回应他并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自己,我想和你在一起。”
萧炎心神俱震,盯着她目光灼热,“你说真的?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喜欢的是你。”十三吻住了他。
这一瞬间,萧炎觉得之前种种似乎都值得了,再没有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