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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风暴雪骤,闻蝉徘徊于生死一线。
生子对女人来说往往困苦万分,尤其是在没有产婆、没有医工的情况下。何止是没有这些呢,除了凛冽的风雪,和夫君温暖的怀抱,什么也没有。
李信将自己的刀拔出,用酒洗了,又拿火烤了。条件不允许,跟前没有热水,连缓解疼痛的参片也没有。闻蝉在他怀中惨叫时,他脸上肌肉紧绷,心也跟着她痛到深渊里去。
他坚定地将她抱于怀中,分开她的腿,一手按压着她便便高肚,一手伸到下方去按摩。车厢门紧闭,因李信在的缘故,不光侍卫们环绕在外,连侍女都被赶下了车。到底是有些不便,那一汩汩流到李信手上的鲜血,他目眦欲裂,不想让第二人看到妻子的狼狈。
夜雪簌簌,冬雷滚滚。众人惶惶然站在雪地中,听着车厢中女郎的恸哭叫声,他们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乃颜也站在众人中——他半途上遇到李信,得知妻子生产,李信不顾江三郎的呼唤,把麾下兵马毫不犹豫地交给了江三郎,自己策马与乃颜先返回林中。一路上遇到追兵时,他们还顺手解决了一些蝼蚁。
对于江照白来说,他已经习惯李信随时因为闻蝉抛弃手中的繁琐事务了。两人相处时日已久,江三郎眼睁睁看着李信闻蝉从少年夫妻一路走到今天。他心情复杂,旧时常常感慨李二郎于情之一字上如此看不开,然他如今已能淡然接受李信的过于重情。
古来豪帝配强臣。没有任何一个强臣,是被帝王压制得庸碌无为的。
离开李信,江照白并非指挥不了这些兵马。他于淡然自若地指挥夺城时,仍分下心,想了想不知在哪里的李信和闻蝉……
天地飘飘落雪,车中炭火驱不了多少寒气。林中夜雪如淞,闻蝉在李信怀中哭得喘不上气。夫君要帮她生产,她一开始赧然,想到要当着他的面露出女人最惨烈的现状来,人就一个劲往后缩。生产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少有男人能站在那里淡定旁观而不动容。生产将女人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声嘶力竭,痛哭流涕……闻蝉不愿意那样。她多想在李信面前表现自己完美无缺的一面。
但她很快就没有那种顾忌了。
痛意让她无法发泄,只是掐手心、放松呼吸,也无法缓解。她大哭又大叫,李信不断安慰着她。
“表哥,好痛……”
李信:“知知,放松、放松……我手都动不了了……”
“你这个混蛋呜呜呜……”
李信亲她的额头,吻去她粉白面颊上湿润的泪痕。她长发已经湿了,贴在面孔上,唇瓣颤抖,哭泣不住。他不断地抚着她的肚子,按着她的后背。他曾经看过的那些医书,在这一刻全都想起来,把纸上谈兵的经验用在自己妻子身上。
他咬着牙关,非要帮自己的妻子度过这道难关不可!
李信向来聪颖,他的聪颖和读不读书没多大关系。他看什么、记什么,向来是掠过一遍,就基本不会再忘。当他跪在车厢中搂着闻蝉时,过往所读所见,竹简在脑海中摊开,一字一句,全都浮现。
闻蝉还在哭:“我再不要生孩子了!”
李信道:“好的。生完这次我们就再不要了。”
混混沌沌中,李信借助说话帮闻蝉缓解疼痛。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闻蝉也嚷骂了很多遍。闻蝉生子艰难,从入夜一直折磨到天亮。两人精疲力竭,孩子的头却都没冒出来。闻蝉几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大量的失血让她神志昏昏。
无数次的痛,无数次的昏沉,都让她觉得她离死不远了。
她惶惶然想着,李信如果恨她,在这个时候杀了她,是最轻松而不会引人猜忌的。
然而她夫君当然不恨她,相反他悦她如命。所以她的每一次痛,都忠诚无比地传递于李信,让李信无数次想为什么自己不会生孩子呢。要是他可以生就好了,就不用知知这样痛苦了。他贱命一条,从小到大,哪次不是刀山火海地闯。他为什么不能替了闻蝉去……
李信一次次将闻蝉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他喊她清醒,跟她许诺无数东西。他还说起他们的少年时光,他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在没有药剂的情况下,让闻蝉保持清醒,不要晕过去。天亮时分,雪已经渐渐停了,天却更加冷了。车厢中的炭火几乎灭了,李信将闻蝉拥于怀中,哑声:“知知,再坚持一下……”
闻蝉闭着眼,似有感觉到潮热在面上。
她不知是自己在哭,还是李信在哭。她不知是被那热意灼烫,还是被痛感唤醒。她只觉得自己不能屈服,不能倒下去——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徘徊,她早就听老姆们说过很多遍了。
即使再艰难,她也不能被打倒。
她不能想象李信没有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为人桀骜难驯,因她而一次次回正途。若她不在、若她不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驯服李信,能让他不要走上歧路了。
她的夫君注定将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做英雄也好,做枭雄也好。她就望他能一直在自己身边……
她喃声,想说“夫君莫哭”,然也不知道自己张开了嘴,有没有说出来。她感觉到李信低下头亲她,他带给她力量,让她坚信自己可以熬下去……她开始试图转移注意力,想夫君比产婆更厉害,有他在自己不会有事;再想好久不见夫君,甚是想念,不知他有没有黑了瘦了;实在太痛了,让她都没有精力抬头看李信……
当日巳时一刻,冬日终升,破云穿雾。红日从天边升起,普照大地,映在天地积雪上,将久违的温暖重新带回人间。
林中马车外站着的诸人,站了一晚上,冷得全身僵硬,侍女们更是披了大氅,快要熬不住。他们听着翁主的惨然哭喊声,那声音如刀,鲜血淋淋地一刀刀划在心脏上,让人心颤。他们忽然感觉到暖意,抬头去看,看干枯树杈间,红日冉冉高升。
林中雾散,清明雪住。光华万丈,日升无恙。
于此时,众人陡然听到车厢中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泣哭声。在这声哭中,阳光更加烂烂,林中最后一丝寒气,也被彻底驱除。
众人痴痴凝望片刻后,在那持续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中,回过了神,人人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翁主生了!”
“太好了,太好了!”
如青竹者,更是心中一松,当场瘫坐在地。她捂着嘴,喜极而泣。过了很久,车厢门久久不开,他们才想起来问里面的李二郎——“是男是女?”
……
李信与闻蝉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儿。
刚刚出生后,便被父亲取名李初,小名时而被喊初初,时而被叫阿初,皆是无谓。
李初继承了闻蝉的貌美,世上大多数小孩子刚出生都如猴子一般丑,李初初时被父亲从羊水中抱出时,便已眉清目秀。喂了几天奶好生生养了几日,姆妈们搂着小娘子,纷纷夸赞小娘子日后必是倾城美人儿。
出落得这般惹人怜爱。
倾不倾城且另说,至少这个小娘子自生下来这一日开始,起码是能倾一倾她父亲的。她那初为人父的父亲搂着她从车厢中出来时,有青竹等人见证,李二郎笑起来的味道,太让人脸红心跳面热了。
李二郎多久没笑得那般畅快了。最近几年事情一件皆一件,他基本每日都阴沉着脸,少有开怀时刻。他在自己妻子面前最放松,最混蛋。他在刚出生的女儿面前,最像个好人了。
闻蝉昏睡了一日,醒来后已回到了洛阳。李信给江三郎下了死令,把麾下的将士们全都派出去守城并反击。李信自己如定海神针般坐镇洛阳,即使他不露面,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他光是存在,就让敌人畏惧不已。
洛阳反攻战进展顺利。
李信只于每晚时与众将士讨论一番进展与下一步事务,众人恭贺主公得子,李信大笑,不吝于大大封赏诸人。畅饮一宿,封赏无数,宾主尽欢。主公如此大度,谋士与将士皆死心塌地,愿为主公肝脑涂地。
其余时间,李信都陪着闻蝉,目不转睛地等着她醒来,要第一个确认她的平安。
闻蝉醒后,与李信逗弄了一番自己的女孩儿。她疲惫又酸软,哪里都不舒服。被抱于李信怀中,看夫君一本正经地抱着襁褓,闻蝉勉强露出笑。李信摸摸她的头,温柔道:“累了就先睡。等你醒来,我再教你怎么抱孩儿,喂孩儿奶……”
闻蝉:“……”
虚弱中,她还是敬佩了夫君一把:“你连这个都比我知道得快又多啊……”
她初为人母,她尚未学会怎么抱孩子。孩子窝于她臂弯间,她颤抖着大气不敢出,李信就已经能抱着孩子哄她不要哭了。也许是初为人母,多愁善感又敏感十分,闻蝉敬佩了李信一把,又感慨自己什么都比不上李信。
她只能安慰自己,幸亏李信生不了孩子。他要是都能生孩子的话,还要她干什么呢?
闻蝉力所不及,只清醒了一会儿,眼皮耷拉,困顿无比。李信便让她继续睡,什么都不要想,把亏损的精力补回来。李信一回来,接手了闻蝉身边的所有事。仆从们有了主心骨,忙碌着照顾翁主与小娘子。
生子于女子向来耗损严重,更何况李初的出生是早产,还得再算上头胎的难度,加上那晚什么都没有的简陋条件。到最后,医工说女郎体虚,要费心大补一番。医工心中慨叹闻蝉的可怜,见了李初后,诊断说小娘子健康无事。
然到底是个小娘子。
医工叹想,若是男郎就好了。
他见多了生子的艰难,世人又多重男强于爱女,往往头胎娘子,为生一个男郎,受的罪还得一遍又一遍。
李信是什么人呢,他一眼看出医工那怅然若失的表情。他唯恐闻蝉有恙对方又不说,在闻蝉面前李信不表现,出了门后,强逼着这位医工说他隐瞒了什么。医工被李信的翻脸无情吓得一哆嗦,连忙说了实话,言自己不过是忧心女郎的生产困难、世人不体谅而已。
李信冷言:“多事。”
门甩到老人家的鼻子上,让老人趔趔趄趄后退了好几步。也就李二郎行事有分寸,才没把医工给摔到地上去。医工是李二郎家的常备医工,陪着李信夫妻挺过风风雨雨。他这时候没有听懂李信对他“多事”的评价,不解李信那句“多事”是什么意思。待日后李信登基,再连续三年,膝下都只有一个李初的时候,医工才明白确实是他们多管闲事了。
自古帝君之强势,又岂是一般人能抵抗得了的?
现阶段自然没有日后诸多趣事,李信现在最常做的,不过是坐在闻蝉床边。妻子喝补药,他也喝。两人各有各的毛病,都要把亏损的东西补回来。
闻蝉起初自己喝药时觉得惆怅,待李信日日陪她一起喝,她也噗嗤乐起来。每每看到李信皱着眉坐在她旁边喝药,看他难看的脸色,她就笑得不行。尤其是他们夫妻二人都怕喝药,一个人觉得苦,两个人大家一起觉得苦。每天对着药长吁短叹时,旁边还有人陪着,甚是有趣。闻蝉问:“夫君,你的药苦不苦啊?”
李信:“苦极了。”
闻蝉娇滴滴:“我的也好苦哇。”
两人望过去,睫毛下的漆黑眸子对上,只一个瞬间,心意相通,彼此眼中露出笑意来。
李信手一伸,将闻蝉搂于怀中,亲上她的嘴,含糊道:“偷个香缓缓好了。”
缓了缓,再说起新出生的幼儿。李信跟闻蝉说起李初的种种趣事,再说给孩儿取了名的事。
闻蝉想了想:“李初?什么寓意啊?”
李信笑:“她出生的时候,太阳刚出来啊。我本想取名‘初阳’,但想日后封她初阳公主,所以名字就这样了。”
闻蝉撇了撇嘴角,心想你还没登帝呢,就厚脸皮地想着封公主了。而且封公主这封号格式也不对……果然是野路子出身,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她肚子里比李信文墨要多,十分不屑李信的粗俗简单。
李信虎着脸吓唬她:“你又在心里怎么骂我呢?!大胆说出来啊。”
闻蝉哪里敢说。
将李信取名的水平诽谤一通后,闻蝉心中转一圈,就给自己孩儿想到了好听的寓意:“夫君我想到了!‘叶上初阳干宿雨’!取名‘阿初’也好,等我再生个郎君,给他取名叫‘宿雨’好啦。姊弟二人名字都有了出处!”
最重要的是提前在李信这个半文盲前取好了名字,不用再忍受他那过于直白的风格啦。
闻蝉洋洋得意,冲李信眨了眨眼。
屋中放着帷帐,光线缕缕浮动在女郎面孔上。她仰着脸讨巧的模样,脸上细白的绒毛都近乎看得一清二楚。眼睛还如清水般透彻干净,笑起来眼波流转,婉婉动人。
李信被妻子的美貌惊艳了一把,忍不住在她眉心亲了一下。他心池荡漾,却并没有迷失心魂。他甚至诧异了一把,非常的吃惊:“什么郎君?什么姊弟?你还要生?你不是说不想再给我生孩子了吗?”
闻蝉经历了那般痛,还愿意为李信生儿育女,李信是十足惊诧的。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没想到她还抱有这种想法。连老二的名字都这么早地定下了……
闻蝉:“……”她愣了下,说,“那时候我太痛了,胡说了很多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她还是很希望儿女双全的啊!
闻蝉咬唇,充满期待地看李信一眼。况且她心中跃跃欲试,想看小时候的夫君,是什么样子……阿初很好,然阿初看起来相貌实在与她太像了。她心中喜爱李信,还是希望能有个如李信一般的孩儿。
李信扯扯嘴角,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你还想生?但我不想了。行了就这样吧,你莫要重男轻女,我觉得阿初就挺好的。你先把你身子养好了是正事。”
闻蝉哼了他一鼻子,没把李信的话放在心上。
后来她知道,不把夫君话放在心上,打脸好痛。有个说一不二的夫君,她家二郎能出生,在她与夫君的斗智斗勇过程中,是捧着一把心酸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