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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平不远不近地跟着,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王美人那个见天生病的儿子围着小马场散步。夕阳余晖若撒金般照着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明明男童年纪更长些,主动带路的,反而是自己的女儿闻姝。
闻平不觉想:自己常常把女儿放到宫里住,莫非这个五公子,便是女儿在宫里结交的小伙伴?
闻姝倒没有觉得自己交到了一个知心小伙伴,张染那么个乖戾性子,得多喜欢受虐才觉得他知心呢?闻姝单纯挂念自己曾经救了的这个小哥哥身体好了没有,方才的提示,是给她的吧?
然而围着马场走了一圈,吃了几鼻子灰,又看一匹匹马被从马场中牵走。这里的人都要走光了,闻姝也没想到怎么开口询问。反而是张染先受不了了,甩开了她的手。
闻姝疑惑回头,看到这位五表哥面孔微红,鼻尖上渗出细细汗滴。他呼吸粗重而凌乱,明显是走累了。小公子瞪着她,非常的不满。
闻姝更惊讶了——这才走了几步啊,他就走不动了?
像闻家二娘子这样从小能跑能跳能爬树能骑马的,根本理解不了整日和药罐子打交道的人,身体差到了什么程度。
小孩子的想法也非常的简单,闻姝脱口而出:“你身体怎么这么差?这么点路都走不动了?你平时不出来玩么?”
张染脸涨红,袖中的手微微发抖。闻姝踩着他的软肋,踩的他几乎要炸毛。他气得不得了,心想你以为我不想出来玩?他这年连七岁都不到,性格正是最为敏感脆弱的阶段。没有弗袖就走,已经非常有涵养了。
张染高贵冷艳地嘲讽她:“我当然和你这样连骑个马都要摔下去的人不一样了。”
闻姝:“……”
脸微红。
她不好意思地问:“那你刚才……是在提示我么?谢……”
张染更恼了:“我提示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叫你装可怜离场!”
闻姝心中不以为然:装可怜?那么娘的事,她才不做。
但她面上神情不变地继续把话完:“那也谢谢你哦。”
张染:“……”
他扭过脸,往旁走两步。他闷着头走自己的路,不跟闻姝说话了。闻姝愣了下,从来没遇见过性格这么别扭的人。她大兄性格大大咧咧,是那种在阿父阿母掀案吵架的时候,都能镇定抱起碗筷坐一边继续用膳的人。她从小跟她大兄一起长大,虽然对大兄那种潇洒的人生态度相膈应,但她以为男孩子都和她大兄差不多。
突然碰到一个心思比女孩子还要细腻敏感的小哥哥,闻姝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原地待了半天,见前面走路的小哥哥忽然停了步子,回头看她。他眸子清而黑,静静看她。分明一句话也没说,闻姝却觉得他在等她跟上去。
闻姝笑起来。
她跑过去追上人:“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阿姝,你叫什么啊?”
张染小公子彬彬有礼道:“你叫我表哥或公子都行。”停顿一下,似解释,“我名字叫什么,不重要。反正也用不了几年……”
小公子语气中的怅然,是闻姝理解不了的。张染不过六七岁,就已经知道自己命不长久。王美人从小就让他有这个认知,也让他对生命充满了厌烦。
闻姝:“……”
她失望于没有问到张染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却送出去了。
两个小孩子再走一会儿,闻姝发现张染的脚步又慢了。她侧脸看他,他碍着面子不肯开口,面颊却又开始红了,呼吸开始乱了。闻姝体贴地放慢自己的脚步,让小哥哥跟上。她同时兴致盎然地有了主意:“要不我教你骑马吧?”
多骑马跑一跑,他身体肯定就没现在这么弱啦。
张染看她的眼神带着讥诮:“然后像你一样沦为笑点?我才不去丢人。”顿一下,他说,“你管好自己吧。”
闻姝:“……”
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刚才马场上的自己,很多人把自己当笑点看?
闻姝性情豁达大方,只出了一会儿神,就把这段揭了过去。她觉得笑点就笑点呗,反正敢骑马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两个小孩子在余晖下慢悠悠地围着马场绕圈子。闻姝跟张染说每句话,他回答都不动听。然而这两人性格又各有古怪之处。例如闻姝喜欢照顾比自己弱的人,更何况小哥哥长这么好看;再例如张染,他感激闻姝曾经救他一命而不挟恩要挟,又喜欢闻姝没有如别家小孩子一样跟他相处,要么总来烦他,再要么被他气走。
完全符合自己期待的小伙伴多么重要,谁也不想把对方气走。
所以最后算下来,等小黄门扬高声音,隔着半个围栏喊张染时,两个小朋友竟然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张染心中惊讶,冲小黄门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闻姝看他要走,便郑重其事再向他道谢了一次:“谢谢你在马场上帮我!”
张染对闻姝的识趣非常满意。他微微一笑:“回报你的救命之恩。我和你两不相欠了啊。”
两不相欠,才是他想要的。
闻姝往前怅然若失地追了一步,看到她眼前的小哥哥低头笑,颊畔轻鼓,肌肤胜雪。他笑得浅,眉目从她身上掠过,温凉柔软,有山水的灵动清越之美。金色夕阳浮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他眉目低下又扬起,转过了身。
他在漫天红霞中走远,远方等着的黄门们立刻过去围着他,拥着他回去。
小公子颜色甚好,已经一去不回头,闻姝仍呆呆站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倒影着他最后那个略有些羞涩的笑容。他长得那么好看,说话那么刻薄,但是那个害羞又愉悦的笑容,将他的缺点全都掩去,她看到他那颗温柔的心。
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头顶一声叹气。
闻姝仰头,看到是自己父亲。她脸忽然红了,小声喃喃:“……阿父,怎么是你啊?”
闻平笑一声:“阿姝,你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我怎么看着,这话可以改一改,改成‘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啊?”
闻姝茫然地看他一眼,没有领会到父亲跟她开这个玩笑的意思。她才刚开始认字,大部分精力都被习武所吸引。她还没有学到诗经第一篇,而恐怕她就是学到,她也依然不会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小孩子懂不懂什么叫喜欢呢?
闻姝喜欢张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被闻姝自己发觉呢?
时日无忧又无尽,大把大把的光阴等着挥霍。闻姝还没有长到有小女儿情愁的时候,她父亲在夕阳下抱起她笑,对她开玩笑,她也单纯觉得不好意思。她不好意思于自己被父亲抱起来,不好意思于自己被阿父发现去追一个人。
张染于她的意义,在她五岁大的时候,她是不明白的。
她只是天生喜欢照顾弱者,所以她很喜欢找张染玩。但是张染常年都在生病,身体在幼年时更是非常的弱。他基本没精力没时间去见闻姝,闻姝去王美人的宫殿很多次,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和王美人大眼瞪小眼。因为张染又生病了……
在这个时期,闻姝于张染的意义,在于一个不嫌弃他的小伙伴。他很开心她能来,她不来也没什么。反正他冷冷清清,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这一年的下半年,闻姝开始跟着父亲习武,家里又为她请了教她琴棋书画的女先生。闻姝性格好强,不弱于人,她即使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也逼着自己用心去学。很多时候,长公主都很生气,想把女先生送走,省的女儿整日虐待自己。
但是闻姝不肯。她做什么都专心致志的脾气,其实很难讨人喜欢。她不如大兄能插科打诨讨父母笑,也不如妹妹娇娇软软得人宠爱。她一板一眼,冷冰冰,木木然,让父母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从这时候开始,闻姝去未央宫的时间少了。因为她阿父在这一年,确定会留在长安,再不会去大漠打仗了。父母不再吵架,闻姝没必要被送去宫中小住。她还开始了学习各种新鲜事物,忙碌无比。
只有很少的机会,才会去未央宫的后宫阙中,去王美人宫中找张染玩。
而就是这很少的机会,都要被张染生病养病占去一大半时间。
她见到张染的机会寥寥无几,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常恹恹躺在床榻间咳嗽的小哥哥。
新一年到来,除夕去未央宫参宴。因家中小妹妹尚年幼,大兄又要和他的好朋友们去放烟火不肯来,曲周侯夫妻便带上了闻姝。觥筹交错,宴席华丽又盛大,独缺了皇帝的出席。
皇帝这时候已经非常沉迷于炼丹,大臣们围在一起叹气讨论着。宫女们进进出出,宫中夫人们坐于高位应付客人,小公子小公主们也落落大方地跟着太子殿下,代替自己的父皇向群臣敬酒。
闻姝在人群中穿梭,到了王美人的席前贺岁。王美人笑着给她抓了一把金瓜子,闻姝不走,问她:“夫人,五表哥怎么不来?”
王美人神色微黯,摸了摸她的头。
闻姝便懂了。
小娘子咬咬唇:“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挺想他的。”
王美人想着儿子的身体,心不在焉道:“等有时间了,我让他去找你。”闻姝是长公主家的二娘子,对王美人如今尴尬的宫中地位来讲,儿子和闻姝交好,她一直乐于制造机会。
闻姝得到了答案,却仍不走。她心里焦急,因为知道过几天,自己就要去二伯家中拜访,离开长安。父亲要送她去二伯那里学武,因为有什么什么名师将在二伯家逗留两个月,已经说好了的。
闻姝追问:“那上元节晚上,小哥哥出来玩么?”
王美人伤心地摇了摇头。
闻姝怔一下:“我阿母说,今年上元节宫里会很热闹。皇后殿下效仿民间,要在宫中开办灯会。我阿母都被请求送花灯的……这么热闹,小哥哥也不来么?”
王美人再次摇头,低声:“多谢二娘关心我们家小郎了。但他病着,出来了只会再伤风,还是在宫里呆着好了。”
闻姝失望地“哦”一声,闷闷不乐地坐回去了。
她心情低落,回到家中也仍不开心。她其实想着上元节的时候,别人看灯会,自己可以溜去王美人的宫殿中看张染。王美人平时总不让她见生病的儿郎,说怕过了病气。王美人为了儿子,依仗于皇后殿下,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长公主的女儿,这些都可以理解。
只是闻姝仍然不愉快。
她那个吊儿郎当的大兄闻若,终于在让二娘跟他去打架却被二娘接二连三地拒绝后,从闻姝这里问出了闻姝的心思。闻若挑眉,搂着二妹的肩,调笑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闻姝声音低弱:“我挺想他看花灯的……外面那么热闹,他一个人待宫里,多寂寞啊。”
闻若不以为然:“他出不去,那你把花灯搬到他宫殿里不就行了?”
闻姝呆了下后,眼睛突然亮了。她突然坐直,把兄长搭在肩上的胳膊甩了出去。闻若脸黑了下,听妹妹迟疑地看向他:“那你去叫上你的狐朋狗友,帮我把王美人宫殿里的宫人都引开。我武功还没好到能在他们眼皮下进宫殿的水平!”
闻若想拒绝。
手被妹妹抓住:“你帮我这次,我就帮你多打两次架!不然你下次被人揍,就别找我了!”
闻若:“……”
痛下决心,答应下来。
上元节那夜,遥遥听到天上烟火声,宫人的说笑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火光照着窗子,张染在宫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没有精神出门。
他心中对别人羡慕又嫉妒,却只能趴在窗口,还什么都看不到。眼不见心不烦,被褥蒙头,张染继续心烦意乱地睡去了。
迷迷瞪瞪不知睡了多久,被尿意憋醒。夜壶倒了后,忘了被拿回来。他懒得喊人,自己下了床,赤着脚开了里门,沿着冰凉的青砖往外走去。
月色洒在他赤足上。
他跟着月光往外走。
月光越来越亮,有火烧之烈。
小公子低头看了半天,慢慢抬起了头。
他站在宫殿门口,看到面前通往别处的长廊两边,挂满了各式灯笼。
宫殿重放,莲花盘开。火树银花的世界,如绚丽多姿的彩画,从他脚下开始,向外铺陈展开。
火光在地上浮动,头顶的灯笼打着转。灯火映着张染抬起的眼睛,他随着灯笼往外走,看到了攀在长梯上小心挂着灯笼的年幼女童。
她背着他,站的很高。武学不到家,根本不知道身后的小郎君,盯了她很久。她谨慎地挂着灯笼,心跳奇快,格外害怕长兄引走的黄门们很快回来。灯笼很难挂,形状奇怪造型很大的更难挂……闻姝仰着头,不知道自己的身影,也照在火光中。
明明之火,映在张染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