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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管家(四)
文管家被感动得涕泪涟涟,连给他们做翻译的陈夏也双拳紧握,俊脸微红,满心涌动地想要给予先生最真挚的安慰。
然而待发热的脑筋稍稍冷却,文管家很快便觉察到了对方话中暗藏的文章,那故事中影影绰绰提到的女子所做的事,那些一笔带过的关要细节,让他隐隐约约有种很不安的预感。
想到此人似乎有意不拿一分束脩却毫无怨言地在这里当了先生,想到此人找人撮合姻缘不找普通的活人却找他一个鬼身,为何?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要撮合的另一方能够看见鬼魂!
文管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天呐,看他都做了什么,他差点拆散了别人的姻缘!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这种观念在文管家的思想中根深蒂固,所以一想到自己无意中所做的蠢事,文管家就罪恶懊恼得恨不能再死一次。
怪不得这个江先生会来找他,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他给人家的妻子牵线搭桥嘛,不找他找谁?
可,虽然他做了蠢事,但人家却并没有兴师问罪,反而以礼相待,甚至还摆出了诚恳求教姿态,一时间,文管家更羞愧了,简直如坐针毡。
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文管家对陈夏道:“你能想办法让我和江先生直接对话吗,我有些话需要私下里对他讲。”
陈夏愣了一下,而后掏出见鬼必备利器,牛眼泪。
淡淡的鬼影渐渐浮现在江含征面前,他抬眼看去,淡染风霜的面容上,无可抑制地氤氲着一层悲伤的气息。文管家默然一瞬,问他:“先生的妻子,就是夏小姐?”
江含征默然点头。
文管家心中又叹一声,道:“不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才让夏小姐当初弃家出走,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能释怀,据我所知,她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不通情理之人。”
江含征垂目,默默,而后缓缓道:“是一些家事,涉及到先辈之间的恩怨纠葛,恕我不能细言,这些事对我、对她而言都是锥心之痛、不堪回首。我只能告诉你,她离开,不是因为我负了她,也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无情。”
文管家又默,暗想,两人有情女子还孤绝离去、四处流浪,逼得男子十年苦寻、几欲发狂,那事情该有多大?
那么大的事情横在两人中间,这两人能复合得了吗?
可文管家却是真心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复合的,一是因为他见不得别人夫妻分离、各个受伤,二是他想弥补自己无意中犯下的过失。
他认真想了想,说道:“您在夏小姐身边当教书先生,她虽然没有见您,却容忍您待在她身边,还放心地把自己的养子养女交给您教导,看来真像您说的,她对您并非无情。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从这方面入手。”
文管家调动他一辈子积攒的智慧,缓缓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看她是否真的对您放不下,先生就来一出……苦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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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肃杀寒冷,北风如刀,一夜之间,鹅毛大雪如同要淹没这个人间也似,铺天盖地。天冷得几乎一出门便能冻成人形冰棒。
陈夏已经有半个月未上课了,因为教书的江先生病倒了。
陈夏告诉了夏初菡,夏初菡着他请最好的大夫来给江先生治病,然而半个月过去,江先生依然未有好转的迹象。
陈夏几次探疾,江先生都轻描淡写道:“无妨,休息几天就好,不是什么大病。”而后给他放了长假。
其实已是十一月中旬,天寒地冻,又半个月过去,江含征几乎连床都起不来了。
文管家有一次去看他,就见在那间光线暗淡的室内,他强撑起病重的身子,端起床头的药,来到窗台前,然后平静地、漠然地、没有丝毫犹豫地把碗中的药尽数倒入窗台上花盆中。
文管家顿时心中一跳:这个江先生为了这出苦肉计真是下了血本了,狠!对自己真是狠!
之后,他像得了某种窥探癖似的,总是时不时地飘到这里来暗中观察江含征的一举一动。
初时也是不好意思的,但次数多了,也就坦然了。
大部分的时候,这位江先生都是在卧病在床,少有的清醒时刻,也在望着虚空中的某处静静发呆。
短短的一个月过去,他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脸色晦暗憔悴,唇干枯退皮,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风姿。
他的饭吃得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文管家听着他睡梦中剧烈的咳嗽声,都忍不住替他紧紧地揪着心。
再后,文管家看到他拖着病体下了床,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提起笔写字,结果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一滴浓墨滴下来,污了那张刚刚铺好的纸笺。
他停下笔,微微闭目,缓缓歇了一口气,而后重新提笔,断断续续地写下一封信。
一封极为简短的信,大意是说自己最近身体不适,让家中的弟弟派人来接他。
之后,又写了一封推荐信,为陈夏推荐了几位学识渊博的先生。
写完这些,他招来伺候的小厮,吩咐小厮把他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并把信送到驿站。
至此,文管家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
他连忙找来陈夏,要求和江含征直接对话,陈夏见到江含征此时的情状也是一惊,贡献出牛眼泪后立马飞奔出去汇报情况。
光线暗淡的室内,文管家飘飘忽忽站在江含征面前,严肃地问他:“为了一出苦肉计,先生用做到这种地步吗,不吃饭、不用药,病到这般田地?”
江含征怔怔的,看着对方模模糊糊的影子,苦涩地牵了牵唇角:“我并没有用计,文管家,我不会再对她用任何计了,含征托付您的事您就忘了吧,你原来想做什么,请接着去做吧。”
文管家惊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江含征缓缓摇头。
文管家:“那您为何不吃大夫给开的药?”
江含征静静地望向远处,像要透过虚空看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文管家,她本来该是相门小姐,从小享受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一辈子安乐无忧……是我、我们害了她,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遭受那么多苦难。
她不仅是我妻子,更是我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
她离开后,我不止一次想过,这是不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惩罚我夺去了她的一切,惩罚我的傲慢、自私、自以为是。
她是佛门弟子,一生茹素,怀善念做善事,但我什么也不信,不敬神明,无所顾忌,即使和她在一起,我也什么都没信过。
在失去她的日子里,我疯狂、绝望,我向佛祖乞求,只要能够找到她,只要能够找到她,从此以后,我不再食荤,不再用药,我的一身一命,皆由佛祖发落。”
他转头看向文管家,神色平静,平静得仿若献上祭坛的祭品,凤目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阴翳:“我原本是想争取她的,可病来得太快太猛,文管家,我想......我可能扛不过去了......”
文管家心中巨震,嘴唇动了动,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江含征停顿片刻,手指轻轻地蒙上自己的双目:“自那次大病后,我便落下了眼昏的症状,生病时会看不清人影,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文管家,其实,你坐在我面前,我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震骇一波接着一波,文管家瞠目看着他,魂飞天外。
江含征微微仰起头,眼角划过一线晶莹:“这些话不要告诉她,她会……难过......我已经准备离开了,我想,这样安静地离开,对大家都好......
谢谢你为她撮合姻缘,想到她能够不再孤苦,能够安稳幸福地活着,我就很……安慰……”
一滴湿润落下来,沾湿了他的鬓角。
文管家的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极力地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低泣声打断,他连忙看过去,就见门旁站着的女子,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来了多久,她紧紧地闭着嘴,竭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呜咽,含泪的双目直直地望着床上的男子。
女子的身后,是脸色发白的陈夏。
江含征听到声音,微微侧耳,试探性地轻唤:“娉娉?”
久违的称呼入耳,女子的泪水如落雨一般,纷落。
江含征急切地下了床,向她走去,却忘了自己看不清楚,一下子绊倒了旁边的椅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他收住脚,痴痴怔怔地看着她的方向,优美沧桑的凤目中泛起一层泪光。
她的泪愈发汹涌,不由自主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他紧紧地握住她手。
“没想到你还会来见我……”他说,含泪的声音轻如梦幻。
“为什么做这种傻事?”她问,声音哽咽。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一场变故,十年离散,他们早已不再是过去的他们了。
她已经走不到他身边去了,或者说,现在的她不会走到任何人身边去了。
所以,只能避而不见。
可是,当她以为的那些无法逾越的过往、那些如山的隔阂放在他的生死面前时,她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只想他能够活着,好好地活着,仅此而已。
文管家看着屋中执手含泪相对的两个人,示意门口的陈夏,两人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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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的凉亭中,沈竹楼低着头一下一下擦着自己的剑。
夏初菡在不远处默立许久,而后朝他走了过去。
她不知道那个招赘的主意是文管家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他的授意,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想通过别人的口向他传话,她要亲自告诉他,因为对他的尊重。
她把手中的纸契递到他面前。
沈竹楼抬起头。
她微微而笑:“虽然不过是张一文钱的卖身契,给不给都一样,但我想,还是给了你吧。
其实,这么些年,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我想,有些事不应该瞒着你,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她顿了顿,出口话有些艰难,“我成过婚,后来因为一些事,分开了......虽然分开了很长时间,但我毕竟还是个在婚的女子,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沈竹楼便淡淡地打断了她:“这么多年,这么多辛苦磨难,你还没忘记他?”
夏初菡垂下头,好一会儿,声音静静的:“我知道......其实,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也不够聪明,所以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心里只能盛一个人。”
她抬起头,目光温和澄明,如秋波澹然,“我把你看成我的家人朋友,你离开,我会舍不得,可是如果我让你难受了......我不会勉强......”
她唇角弯起一抹忧伤的微笑,言尽于此,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等,”身后的人突然叫住她,接着,一张纸契飞到了她怀中,“一文钱太少了,把我的身价抬高一点。”
说完,头也不抬地继续擦剑。
夏初菡怔住,随即灿然而笑,真正的释怀。
把我的身价抬高,抬高到让我永远无法赎回自己的自由。
待她离开,身后的男子抬起头,脉脉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道。
他没有告诉她他是谁,没有告诉她,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他的家族因为被牵连被诛灭时他九死一生逃进深山的情形。
他想起自己变态地在动物和人的尸体上练习手术的情形。
他想起自己给自己做变相的情形。
他为人变相被人发现,为逃避衙役追捕坠入山谷而死,其实那时对他而言,是真正的解脱,解脱了他被困在坟墓堆中仿若行尸走肉的生活。
他跟在她的身边。
前生今世,她是他孤寂的一生中唯一接触过的女子,是他荒凉生命中,唯一绚丽的风景。
当她因为过度悲伤眼睛出现问题看不见鬼魂的那些日子,她以为他离开了,其实没有,他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所以才会在她差点遭遇恶人的侵犯时毫不犹豫地夺舍,借用那人的身体获得重生。
这样的新生不正当的,是有缺憾的,她不会认同,但他并不后悔。
他很想问她一句,如果没有那个人,她会不会选择他。
但他没有问,比起心底的痛苦焦灼,他更不愿看到她为难。
有一种爱注定开在幽暗处,寂寞无声。
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其实他也是啊。
他也是。
冬去春来,文管家决定离开了,他做了一辈子漂亮事,但在最后为人做媒上这件事却做得一点都漂亮,但是并不在意,他觉得很满足,所以他很圆满地去超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