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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登科后》
春风楼的“春风”二字即取自这首诗。
数年前一个中举的士子打马御前时想到了孟郊的《登科后》,一时豪气万千,斥巨资买下原商铺改建春风楼。岂知世事难料,春风楼落成前一日,士子暴病身亡。亲友皆认为此楼不详,匆匆转手出去。几经流转,据说春风楼现在是一个姓吴的商人经营。
等换下三品太医官服穿过长安热闹繁华的喧嚣夜市,一直走到新都大兴城银安巷的尽头,春风楼也就映入眼帘了。
恰是华灯初上的好时候,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酒旗招牌在晚风里各自招摇。房檐下的大红灯笼照在神色慵懒行人的脸上,便带了一层薄薄的朦胧红光。
在一片黑瓦白墙中,古朴仿制的吊脚竹楼愈加显得夺目。
三楼隐隐传来欢声笑语,士子们行着酒令,像是有人输了被灌了几杯后便大着舌头扯开了嗓子喊“状元郎怎么还不来”。待上了楼,席间的笑闹声就更加清晰地入了耳朵。
“哎哎不行了不能喝了真醉了嗳状元郎倒是快来救我!”
也不知道是谁,被灌得满脸通红,躲酒回头时恰巧看见谢稷,不管不顾地端了洒了大半酒的白玉杯,跌跌撞撞地朝谢稷直冲过来。谢稷躲闪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杯子里仅剩下的一点可怜薄酒全献给了那件崭新的豆青春衫。
于是响起了满堂的哄笑声。
谢稷看了那位闯了祸还不自知的士子一眼,无奈道:“叫我替你挡酒我便替你挡就是,怎么好端端的偏相中了我这件衣服,让它替你挡酒呢?”
士子已经醉得不轻,混不知道谢稷说了什么,也没了刚才看见状元郎时的灵泛劲儿,只吃吃笑着,嘴里道:“再来!定得撂翻状元郎!”
起哄声更大了。
谢稷还不及说什么,便又有一人自席间拿了海碗倒了满满整两碗端到面前,一碗递给他一碗自留,带着些许的川蜀口音:“你来晚了罚三杯,我嫌杯子忒小噻,咱直接拿碗整!来,一口干!”
细一看,竟是探花郎苏郢。
谢稷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海碗,正愁眉苦脸对着满碗酒发愁,另一边厢苏郢已经仰脖咕噜咕噜把酒喝了个净。
于是受他豪气所激,谢稷不自量力学他仰头一口干。陈年的状元红刚入喉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却勉强撑着喝完。用袖子拭了下嘴,打着酒嗝道:“不行不行,苏兄天生豪气,我等学不来,学不来。”
又装模做样叹息一声。
好歹了博个满堂彩。
苏郢一碗喝下去倒弄得自己双耳发红,这会儿伸手在谢稷肩上一拍,颇有些佩服道:“江南人没几个敢这样喝酒的哇。你好凶撒!”
“你们倒是别光顾着喝酒去了,也不请状元郎坐下。”说完稍微顿了顿,像是才看见顾轻似的,迟疑道:“这位是?”
谢稷猛地一拍额,道:“被你们闹着竟忘了引见,来来,这位是在下朋友——顾轻。”
顾轻二字他说的极为熟稔,像是私底下已经挂在嘴边叨念过无数次一样。
顾轻有片刻的失神。
在来春风楼的路上,顾轻问过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府邸。
他只伸手撩开被风吹地遮住眼睛的头发,微微抿唇一笑,却并没有回答。
实际上不难猜到他的答案。
在宫里头,只要使点碎银,随便指着哪位大人的背影,都会有人似模似样给提点两句,不至于太详细,官职却总问得出。待下了朝出了皇城正阳门去东交民巷西口的大院——太医署,问一声左院判顾轻大人的住处,自然会有人愿意殷勤指路。
一声轻咦打断了思绪。
苏郢过来,疑惑道:“谢兄你的这位朋友看着倒有些面熟,像是今日在哪儿见过……”
话音甫落便有人跟着道:“是了,这般的青年才俊,见过了肯定是有印象的。”又带了几分小心,试探地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在朝中任职?”
“在下不才,只会些悬丝摸脉的功夫。”
问话人一愣,显是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人反倒是先笑开了:“想不到顾兄年纪轻轻,竟是在太医院供职。”
抬眼看去,说话的正是先前招呼谢稷就坐的人——新科榜眼柳行之。天生了一双狐狸眼,无论笑与不笑,都带了几分狡猾世故的意味。
是个聪明人。却不那么好相与,难缠。这大概是柳行之给顾轻的第一正面印象了。
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昔年无心的一语成谶。
这句话是后来顾轻经过无数事情后才在昙花一现的刹那间明白过来的。
然而此刻他并没有过多提防什么,彼此大多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刚刚登科及第,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会去想什么人心叵测。
柳行之的话一出口,余人跟着哗然,各自惊叹一番后又重新就坐。先前醉倒的那位士子早有机灵的跑堂扶下去歇着了。等添置好了新的碗筷茶椅,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与酒令。
也不知道是谁开头将话题扯到了字上面。这个说“在下姓赵,名燕书,字归衡。”那个说“姓孙,单字璧,字芜山。”“陈姓,陈印,字远郊。”“柳行之,字碣川”。“杨朔,字承平。”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才发现状元郎与探花郎笑眯眯听了半晌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同心协力打算先朝探花郎下手,这话还没问出口,探花郎已先苦着脸摆手迭声道:“莫问我莫问我,我没有字的。”
众人不信,不依不挠地起哄。
苏郢苦大仇深道:“哎哎你们莫不信,我真的没有字!”
叫陈印的士子嘁了一声,眼见气氛要僵,柳行之忙出来打圆场:“不过是字罢了。沈兄要说没有我却也是不信的,莫不是不好意思告诉我们?”
“瓜娃子哟,啷个不愿意告诉你了嘛。早年我老汉儿不羁,隔三差五给我换名字,郢字都是老娘定的,莫得字嘞!”
一急,蜀腔全都出来了。
士子们听的半懂不懂,前边的话不论,最后一句是听明白了:苏探花郎果真是没有字的。满怀期待洗耳恭听了半天结果还真是无字,于是不由得齐齐切了探花一声。
苏郢有苦难言。
反观谢稷听完取名的那段历史,想到自己,心有戚戚焉道:“我也是没有字的。”
“名字还是家父酒后胡诌的。”
“和苏兄遭遇雷同。”
“竟同是天涯无字人。”
说完,两人异口同声哀叹。
苏郢也才十七八岁,正是玩儿的年纪,在家里被严母管着大气不敢出,一旦招惹了脾气火爆的母亲,“彩衣娱亲”是常有的事。因而装模做样起来,也是不输谢稷的。
士子们大笑,总算放过了两人。
两无字人等他们笑够了,才同病相怜地对看一眼,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顾轻默不出声地看着,冷不防谢稷突然凑过来,他刚喝了酒,话里都带着点酒气:“顾兄,你的字呢?”
顾轻看了他一眼,道:“尚未及冠,无字。”
他一愣,微微瞪大双目,显是十分吃惊。
“你也是莫得字哇?”左手边的半醉苏郢听见了后半句,又端着酒杯来敬,“巧了嘛,来来来,我们三个喝一杯。”
谢稷伸手替自己倒满,又帮顾轻斟了杯酒,举杯道:“顾兄,苏兄……”
话没说完,苏郢先打断了:“一口干!”
谢稷无奈摇摇头,仰脖喝尽。
正喝着酒,那边叫赵燕书的士子看见了,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了句“状元郎和太医郎还没罚三杯呢!这厢躲着,是要耍赖不成?”
话音落地,士子们俱是跟着望过来,莫不是嘴角噙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顾轻与谢稷手里的杯子。
意味十分明了。
苏郢幸灾乐祸地跟着嚷嚷:“该罚的该罚的!莫耍赖嘛,我给你们倒满。”
眼见是躲不过,被押着连喝了三杯。
谢稷先前已经喝了不少,这会儿连眼角都红了,细长的丹凤眼里水光荡漾,像是一晃就要流出来似的。平素里总是淡色的嘴唇紧紧抿着,酡红从眉角一直蜿蜒到耳根,白皙的皮肤裹着一层异样的光彩,整个人都泛着一点微末的红。几缕从士子冠里挣脱出来的墨一般的青丝垂在额前,挡住了那双漂亮如水墨画的眼睛。
发现自己被人直愣愣地盯着,谢稷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打破静寂,特意转移话题道:“明日休沐,不知诸君可有什么好去处?我们倒都是外地的,不若远郊兄说说?”
陈印回过神来,将手握拳拢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道:“这长安城里的好去处自然是不少的,譬如专司贩卖外域之物的九市,东西两处的夜市,芙蓉园里的曲江池种了满池子的映日红莲。巧呈窈窕之姿的风雅地明日楼。如意楼的画舫最是诗情画意,在龙首渠里泛舟也极是有趣。”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城外的寒山寺钟声苍苍,雄壮八代诗音。”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上林苑的昆明池、建章宫的雍容风采,我等是不曾见过,不曾见过。”最后一句颇有些喟叹意味。
苏郢咋舌,像是想到了什么,遗憾道:“只可惜错过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谢稷眉梢一挑,笑道:“急什么,这不是还有来年?”
“说到花朝节,不知道今年的万花之王可是什么稀罕品种?”
“承平兄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哎我听说去年的花王,”孙璧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卖关子般慢吞吞道:“是童子面。”
当下有人惊呼:“赵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