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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俜有点发愁,沈鸣跟她一样,都是早早就没有亲娘的孩子,有爹却跟没有有异样。她是体会过没有亲人关心的孤独滋味,委实不太好受,所以对沈鸣在侯府人人避之的处境,不免就有些心疼。
又想着明年开春之后,若是跟上辈子一样,表姐定然会遇到劫难。
如今她身在侯府,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表姐出事。可她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若那桩事真是人为的麻烦,只怕她也是无能无力。但沈鸣若是肯出手相助,那一切大约便能迎刃而解。可他和沈锦兄妹之情如此淡薄,直接让他帮忙,只怕就算是他答应,也不见得会上心。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姨母表姐和他关系走近。
姨母表姐心地都是善良的,只是和沈鸣从小并不生活在一起,又因那些传闻所累,加上沈鸣性子冷淡,所以才成了如今这不相往来的境地。
伶俜觉得自己该想想办法了。
自那次从宋玥那儿被沈鸣救回来,伶俜因着被沈锦整日拉着进进出出,又去德馨园看了几场戏,倒是没寻找机会去看沈鸣。不过他成功缉拿朝廷重犯卫关立了大功一事,倒是在府中传了个遍,侯府里的丫鬟小厮们,虽然都对这有着煞星传闻的世子心存畏惧,却也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伶俜就私下里听到姨母院里几个小丫鬟悄悄谈论过世子。
入了冬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寒冷,空气也越发干燥。这日,宁氏让人做了润喉的梨膏糖,屋子里的人每人派了几盒,又想起什么似地朝沈锦道:“绫罗,今早听你父亲说,沈鸣好像咳疾又患了,你拿两盒梨膏糖,给他送去。”
绫罗是沈锦的乳名。
沈锦撇撇嘴:“父亲也真是,沈鸣是他儿子,也没见他管过他,你这个没生他养他的姨娘,作何上赶着去关心他”
宁氏秀眉微蹙,叹了口气:“你讲这些做什么?夫人生前待我们母女仁厚,她过世后,我这个姨娘也没为他唯一的儿子做过甚么事。说起来,沈鸣也不过是个可怜孩子。”
沈锦倒不是对沈鸣有什么意见,就是父亲这种的做法,让她看不过眼。将自己的儿子扔在寺庙,一扔近十年,好不容易回来了,住在府中又不闻不问,不得已时,就支使着母亲去做些事。偶尔母亲做多了,还会不满。
沈锦点头,笑道:“那我让管家给他送过去,他那性子,我自己去怕热脸贴冷屁股。”
宁氏也是有些无奈地笑。
伶俜这才知道姨母对沈鸣其实颇有关心,只是没让他知道罢了。她想了想,拿过装着梨膏糖的红木匣子,道:“不如我去送吧!”
宁氏看了她一眼,点头:“那也行!如今天气凉了,他那边也没个丫鬟婆子,你正好看看有没有不妥帖周全的地方。”
伶俜嗯嗯地点头,见着差不多夕阳西下,便抱着梨膏糖出了门,也没让翠浓和青萝跟着。
不紧不慢走在路上,她心中盘算如何让沈鸣知道姨母表姐对他的关心,不知不觉就走到后府,那茕茕孑立的小别院,眼见着越来越近。
下了那青石板小径,正要朝松柏院月洞门走去,忽然听得旁边角门处,隐隐有声音传来。
伶俜一时好奇,不由自主先朝那处角门走去。朱红的小门开了一丝小缝,越走近,外头的声音就越清晰。
角门外是条僻静的小巷,走上半里地才是大街。伶俜听出有沈鸣的声音,蹑手蹑脚走上前,靠在门缝边,朝外面的巷子看去。
她先是看到了正对着这边的沈鸣,大约是刚刚从锦衣卫衙门回来,此时还穿着飞鱼服手握绣春刀。然后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挡在他前方的紫衣少年。
虽只是背影,但还是叫她一眼认出来。
那是她做孤魂野鬼的最后几个月,见过很多次的宋铭,现在的四皇子秦王,日后的天子。
此时的宋铭不过十五六岁,跟沈鸣差不多高,只是看着更加结实一些。伶俜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挡在沈鸣面前,似是不让他进屋,而远处则站着两个佩刀侍卫。
她听得宋铭嬉皮笑脸道:“小和尚,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什么都不懂,肯定还是个童子身。你不过是在寺里长了几年,又不是真的和尚,这万丈红尘的事,早些学点有好没坏。”说着,他拿起手中的一本册子,举在沈鸣面前,“看见没有?”
沈鸣面无表情别开脸,退了两步,他就欺身上前,几乎靠在冷漠的少年面前。
伶俜从前在世的时候,只听说过秦王是个爱斗鸡走马流连烟花柳巷的纨绔,断袖一说还是在他上位之后,跟那个惊才绝艳的状元郎苏冥的各种传闻。但看眼前这情形,他那样死皮赖脸贴在沈鸣跟前,难不成这宋铭真是个断袖?
这两人认识倒并不奇怪,毕竟沈鸣贵为侯世子,如今又在锦衣卫当差。但是她听宋铭叫沈鸣小和尚,也就是说这两人认识已久,是在沈鸣下山刚回府那会儿,还是更早的时候?
说起来,这宋铭倒是跟沈鸣颇有些相似。年岁相当,也是母亲早逝,父亲不喜,甚至连名字都差不多。
想到上辈子,这位纨绔皇子最后成为睥睨天下的天子,伶俜就有些忍不住好奇仔细打量着。又想着若是沈鸣没死,恐怕日后出头的就不是那个苏冥,而是他了!
只见那宋铭看沈鸣不为所动,继续笑道:“这可是我们宫中秘术,我好不容易偷到的。一般人我还不愿给看呢,你真是不懂珍惜啊!”
“宋谨言!你起开!”沈鸣轻喝。
宋铭不以为意,继续笑道:“你今儿不看,我就不让了!”
沈鸣冷眼看着他,忽然伸手捉住他的肩膀,看似轻轻一掷,但宋铭整个人已经重重摔倒在他身后,发出哎呦一声,手中的书册也滚到了一边。远处两个侍卫见状,大惊失色想跑过来,却被他伸手制止。
宋铭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紫色锦缎袍子的尘土,对着沈鸣的背影笑道:“我跟你开玩笑而已,你这么认真作何!”
因为这会儿他是面对着了角门方向,伶俜看清楚了少年秦王的模样。他额头戴着一条红抹额,显得一张美玉般的脸,有些雌雄莫辩,而斜飞入鬓的剑眉,上翘的嘴角,又让他多了几分张扬的邪气。
她上辈子生前只见过宋铭寥寥两三次,还是在成为魏王小妾之后,他长得这样风流,又各种风流传闻,自是对他不以为然。但宋铭登基之后,她才知道有些事情,可能并非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每个人大约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此时的沈鸣转头看向他,淡淡道:“四殿下,我不喜欢开玩笑!”
宋铭悻悻地摸摸鼻子:“行,我看你干脆让你小娘子早早大归,自己当一辈子和尚得了!”罢了又道,“我要的东西你快点给我。”
沈鸣面无表情道:“我说过了我要占三成,一分不少。”
宋铭咬牙切齿:“沈愉生啊沈愉生!就没见过你这么钻进钱眼儿里的和尚,刀子可真快,我身上总共就没几两肉,快被你割没了!”
沈鸣勾唇轻笑:“这是你情我愿的事,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宋铭挥挥手:“我心甘情愿行了吧!”说完气呼呼转头就走。
沈鸣轻笑一声,看着他走远了几步,才摇摇头慢慢转身。伶俜看到他走过来,赶紧蹑手捏脚后退,躲到旁边的大樟树后。
沈鸣进了墙内,将角门关上,折身回了旁边自己的小别院。
伶俜等没了声音,才探头探脑从樟树后出来,目光瞥到那角门只落了木闩,还未上锁。她悄悄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好奇朝外看去。
宋铭已经走远,巷子静得出奇,一本破旧的书册落在地上,两人都忘了带走。
伶俜轻轻走过去,弯身将地上的书捡起来,随手翻开,只是刚翻开一页,脸上就蓦地一热。
竟是本春宫图。
原来这宋铭还真没辜负外界有关他荒/淫/浪荡的传闻。
伶俜有些鄙夷地撇撇嘴。
“你在这里干什么!”后面传来的声音,吓了伶俜一大跳。
她慌慌张张转头,看到的便是皱眉站在几步之遥的沈鸣。而当沈鸣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书册后,脸色大变,几步走过来,将书从她手上夺走。
伶俜知道自己偷听墙角的行为被他发现,赶紧举着手里的木匣子解释:“世子,我来给你梨膏糖,刚刚远远的好像听到墙外有人说话,就好奇跑过来开了门,可没看到人,只看到地上掉了本书。”
沈鸣并没有怀疑一个小孩的好奇心,只是神色有些不自在,耳根涌上一层不着痕迹的红晕,手指用力捏了捏握着的书,直捏得皱皱巴巴,心里将宋铭那混账玩意儿腹诽了好几遍。又面无表情看向伶俜,接过她手中的梨膏糖,淡淡道:“先进来吧!”
伶俜老老实实跟着他进了松柏院内。
进屋子时,沈鸣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春宫册子塞进了一个红釉瓷花盆中,却恰好落在伶俜眼中。她上辈子已经经历人事,虽然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并不是好的记忆,但想到沈鸣大约对此还是一片空白,就不由得有些想笑。
沈鸣让她坐下,自己去内室换了一身白色常服出来。这人好像特别喜欢白色,偏偏十五六岁的少男,眉清目朗,面如冠玉,简简单单的颜色,就衬得其愈发气质出尘。
爱美之心人皆有这道理果真不假,若是两年多前,伶俜还能将她当做一个孩子,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需要已经自己仰视的男子。
沈鸣走出来看了看他,忽然握着拳头放在嘴前咳了两声。伶俜见状担忧地问:“世子,我听姨母说你咳疾犯了?严不严重?”
沈鸣摇摇头:“无妨。”
伶俜想了想,又故意道:“你经常犯么?姨母说每次让管家给你送来梨膏糖,也不知有没有用?”
沈鸣微微一愣,似乎随口问:“每回的梨膏糖是宁姨娘让送的?”
伶俜点头:“这梨膏糖是我娘亲家传来的秘方,可惜我娘亲去得早,没教给我。不过你要觉得有用,以后我跟姨娘学了做给你。”
沈鸣淡漠地脸上府上一丝笑意,摸了摸她的头:“回去替我谢谢你姨母。”
伶俜想了想又道:“我娘亲去得早,又从小住在田庄上,家中兄弟姐妹甚多,许多都不曾认得,关系自然疏淡,好在有姨母和表姐,每年都去庄子上看我。”
沈鸣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沉沉看着她,柔声道:“以后有我。”
伶俜愣了下,虽然他这言简意赅的话,让她破游戏感动。但她说这些,并不是要卖可怜博同情,而是让他意识到姨母和表姐的好。
但显然两人并没有想在一处,更显而易见的是,沈鸣对这府中的亲人,或者说是所谓的亲情,大约是素来疏淡,所以丝毫不在意。难怪沈锦会说不想热脸贴冷屁股这种话。
从松柏院出来,伶俜有点悻悻。掐指一算,如今已经到了岁末,上辈子表姐是来年四月初出的事,满打满算也不足半年。想到昨日晚上睡觉,因为她脚有些冰凉,表姐还专程爬到榻上替自己焐热。又想到那高高壮壮的宋梁栋,据说那时抓到表姐和戏子私通,他也在现场。她犹记得自己死后,宋梁栋还对着自己的尸体露出遗憾怜悯的表情。难道他就相信表姐真的和戏子私通?真的放任表姐自杀?
还是说表姐真得和那个叫做叶罗儿的戏子有私情?
不!不可能!以她对沈锦坦坦荡荡的了解,她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这些日子,她跟着沈锦去了几次德馨园,就是想看看那叶罗儿是何模样,但从来没见到那样一个人,也未曾听表姐提起,她都有点怀疑这辈子,是不是一切都已经跟从前不同,但又不敢掉以轻心。偏偏沈鸣这边又是一副对所有人都事不关己的模样。
明明他待她那般好,并不像是一个冷清凉薄的人。
伶俜真是愁死了。
回到静欣苑,沈锦随口问:“世子说了什么?”
伶俜如实道:“让我替他谢谢你和姨母。”
沈锦笑嘻嘻捏了把她凝脂般的脸:“还真把自己当真世子夫人了?”
若是平日里被这样打趣,伶俜还会恼羞一下,但此刻担忧着表姐明年的那场劫难,看着眼前少女粲然的笑容,只觉得心中愈发不安。
沈锦见她没甚反应,也没继续打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道:“明日父亲新请的西席要来府中开始讲课了,你跟我一起去。”说罢,又唉声叹气道,“那先生童玉娘是京中有名的严苛,往后想出去看戏的功夫估摸着都没有了。”
童玉娘的名号伶俜自是听过,京城有名的女先生,年逾四十,是个姑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着名声响亮,但凡勋贵世家都想请回府替千金们讲学,可谓是门庭若市,要请动却不容易。济宁侯府果然不是一般的勋贵。
童玉娘的严苛伶俜也知道一二,听沈锦这般哀怨,倒是放了些心。若是课业繁忙,没有闲暇出府去那德馨园,指不定就逃过了一劫。她自己本是坐不住的人,顶不喜欢听学,但现下却觉得再好不过,于是笑着道:“那可好,这段时日我学业都荒废了许久,正想着捡起来呢!”
沈锦见表妹高兴,也就高兴了。
讲学的地方设在侯府的养心阁,是沈瀚之专门建来供孩子们学习的地方。
伶俜日日跟着沈锦,又有使惯了的翠浓服侍,小青萝跟着来了侯府一直没什么活儿干。如今伶俜要去上学,她终于有了任务,因为要跟着一起陪读。隔日早晨出门时,兴奋地将竹编小箱里的纸墨笔砚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
养心阁在常春池畔,打开窗就能看到池上水榭楼台,如今到了荷花盛开时节,入眼之处都是浮在水上翠绿的荷叶,和高高冒在上头的荷花。这样开阔的景致,让不愿受拘束的伶俜来求学的心情好了几分。
一同来听学的还有侯府的二小姐,安姨娘的女儿沈碧。因着侯府两房侧室分居分食,只有逢年过节,才在大桌上聚餐,来了这么些时日,伶俜只见过沈碧两三回。沈碧比她年长一岁,长得同安姨娘很相似,肌肤胜雪,桃花眼柳叶眉,很是漂亮,不过看起来有些傲慢。
伶俜同她打招呼,她只睨着眼淡淡回,想来是对她这个世子夫人,不以为意。当然,这也不足为奇,沈鸣在侯府中是人人避之的煞星,她这个世子夫人的身份定然也就有些尴尬。
不过反正有姨母和表姐,还有沈鸣,谁也不敢怠慢她,跟上辈子在魏王府可是截然不同的。
这样想着,对沈碧的不屑冷淡,她也就不没放在心上。
今日童玉娘教的是作画。
伶俜手上带了只碧绿的翡翠镯子,作画时磕在桌板上,偶尔叮咚作响。严苛的童玉娘皱了皱眉:“伶俜,作画的时候,力度要稳,手上的饰物尽量放在一边。”
伶俜从善如流将镯子退下来放在桌角。
伶俜回来前已经十七岁,画艺虽然不算特别出众,但此时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照着上一世感觉画出来的东西,定然就显得有些出类拔萃。
果不其然,连严苛的童玉娘都连声夸赞,说她年纪小,有这水平委实难得。自是将沈锦和沈碧的画作无情地批评了一番。
沈锦倒是无所谓,听了童玉娘夸赞表妹,与有荣焉般欣喜,笑道:“你一直在田庄上,听谢奶奶说你是个坐不住的,原来还有这一手。”
伶俜得了夸奖,自是高兴。只是坐在她旁边的沈碧却另有想法。她素来在琴棋书画造诣上是比沈锦略高一筹的,父亲难得请到童玉娘为她和沈锦讲学,本想着在童玉娘前表现优异,不仅会得到父亲的嘉奖,还能靠着童玉娘将自己的美名传出去。但凡童玉娘教过的世家女子,被她在外称赞过的,都会在京中名声鹊起,成为世家子弟钦慕追逐的对象,谋得一门好亲事。她本自小钦慕表哥魏王,无奈对方早早就藩,如今只怕是没了机会,只得再从新打算。
哪晓得,头一回上课,这风头竟然全让这莫名冒出来的世子夫人给抢了去,童玉娘连多看自己一眼都没有。
沈碧看着那三人凑在一起点评伶俜那幅大作,心中不甘,目光瞥到她桌角的翡翠镯子,不动声色踢了一下桌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让三人看过来。
伶俜脸色大变,那镯子是祖母曾送给自己十岁的礼物,此刻却在地上断成了三截。沈锦自是知道这镯子的来历,咦了声:“好端端怎么掉地上了?”
坐在后面陪读的小青萝,将刚刚沈碧的小动作看了在眼里,到底是年纪小,心里又护着自家小姐,于是小声道:“我看到是二小姐踢的桌腿。”
沈碧顿时转头,恼羞成怒地就给了青萝一耳光,喝道:“好个胆大的丫头!敢这般胡乱嚼口舌!你哪只眼睛看到的是我弄掉的?”
小青萝被扇了一耳光,捂着脸红着眼睛看向伶俜,细弱蚊蝇般委屈道:“小姐,我没乱说。”
沈碧还想来动手,被沈锦一把抓住:“沈碧,你忒不像话!就算不是你做的,青萝是伶俜带过来的丫鬟,还轮不到你动手!”
伶俜看着小青萝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小姑娘欢欢喜喜来跟着她上学,却莫名招来了一耳光。
她心知青萝看到不会说假话,但除了她又没有其他人证,只得先认栽。
正要息事宁人,那厢两姐妹已经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