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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阿孜告诉邱敏制作首饰的工匠已经进宫,正在偏殿等候。
邱敏去看了看,高尚让人找来一百多名商人,除了首饰商、脂粉商、服装商,还有制造家具摆件的商人,像牙雕、犀角雕、珐琅、琉璃、竹刻、漆器等,甚至细致到灯笼、剪纸、彩花……这些细节布置,让邱敏按照自己的喜好吩咐他们定制婚礼用品。
邱敏心想她又没成亲过,哪里懂这些,若是在长安,这些事都统一由掌管百工的少府监负责。不过幽州这里肯定没有这种官办手工业机构,高尚一股脑的从民间找来各行各业的商人,分明是看她太闲,故意找事情给她做。邱敏转身就想走,她对婚礼一点也不期待,自然没心情一样一样去用心准备。
跟在她身后的阿孜和浑珂或许是一早得了吩咐,说什么也不肯让邱敏轻易离开,浑珂硬拉着邱敏去看布料。布商对邱敏介绍:幽州的绢绫十分有名,以前就作为地方贡品进献给宫廷,一直到卢膳起兵造反才停止。绢、绫质地轻薄,适合制作层数繁多的婚服,穿时层层叠压着,最后再罩上广袖上衣。穿上这种婚服,发上还要簪金翠花钿。于是阿孜又拉她去看首饰。几名首饰商笑脸相迎拿出画了首饰样式的图册给邱敏看。邱敏随手翻了翻,心不在焉,倒是阿孜和浑珂两人在一旁,就首饰的样式讨论的热火朝天。
“您看这对链戒怎么样?”一名栗特商人问道。
链戒就是一种手链连着戒指的少数民族饰品,有戴手上的也有戴脚上的,虽然这名商人拿出来的链戒不适合用于汉式婚礼,但也可以买了日常戴。这副黄金链戒十分华丽,单只看,五个戒指用细链连着嵌宝手链,光华四射,一亮相就虏获了阿孜和浑珂的心。
那栗特人十分热情想请邱敏试戴,邱敏性质缺缺没理会,不想那个栗特人突然上前一步拉住邱敏的手让她别走。邱敏一愣,尚未作何反应,旁边的内侍见这个商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对邱敏动手,立刻抬脚踹了过去,又呼喝左右要将他拖下去治罪。
“等等!”邱敏立刻制止。
她看着那个被踹得鼻青脸肿的栗特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那么,他是受谁指使来的?她悄悄将刚才这名栗特人塞给她的纸条放入袖袋中,决定等会找机会看看上面写了什么,但这个栗特人可不能让他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邱敏问。
“安慕容。”
邱敏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对左右道:“我看他的首饰不错,就都选他这家提供的吧。”
浑珂问邱敏:“可是大婚用的首饰是汉式的,他这家的合适吗?”
安慕容立刻道:“我这里也有汉人的首饰。”他拿出图册给邱敏,语气颇为自得:“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幽州城里有的首饰,我这里都有,我这里有的,幽州城其他人未必有。”
邱敏重新坐下来翻看图册,里面的首饰确实蛮全的,加上安慕容有心讨好,原本邱敏不想买首饰的心都被他说的有几分意动,到后来基本安慕容说什么首饰好,邱敏就觉得那首饰真的很好,不知不觉中被对方牵着鼻子定了一堆饰品下来。
栗特人擅于经商,特别能说会道,据说他们的小孩生下来后,要给他们嘴里放石蜜,手里塞明胶。意思就是让他们长大以后嘴甜,能经商,手严,能抓钱。
反正不是花她的钱,那就买吧,邱敏默默地想。
她定的首饰多,安慕容表示回去以后立刻就让匠人赶工,但是需要的时间会有点长。
邱敏巴不得他制作久点,好把婚期往后延长。
安慕容又跟邱敏定下约定,十日后会再进宫一趟,将制作好的一部分成品给邱敏过目,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他再拿回去重做。
两人在众人眼皮底下一问一答,没人看出有什么端倪。
等挑完首饰,邱敏又开始挑布料、脂粉,各种摆件,她有意要拖延婚期,所以定的东西又多又繁杂,按她估计,要将这些东西全部制作好,至少要一个月时间。
总之,能拖一天是一天。
等回到寝宫,邱敏找了由头将身边的人支开,才敢拿出袖子中的纸条查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稍安勿躁,不日即可南归。小北。
邱敏激动得微微颤抖,一直以来,她感觉自己像个孤独的单兵,深陷重重包围,没有同盟,没有援军,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人。
她将纸条销毁,连日来紧张的心,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到了下午,卢琛突然要带邱敏去幽州城外的大明寺祈福。
邱敏大为惊悚:这个杀人累累的魔头居然要去拜佛!?
“你信佛?”邱敏吃惊,又想哪家的佛会肯收他这个魔头?
“不信。”卢琛否认。
“那你去拜什么佛?”
“我看别人成亲前,都要先去寺庙或者道观祈福,求姻缘美满。”
邱敏无语:“我还以为你的想法会跟普通人不一样。”
“我也是个普通人。”
邱敏微征。
卢琛道:“至少在希望姻缘美满这点上,我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邱敏蹙起眉头:“可我的道号叫玉真,都已经入了道门的人,你让我去拜佛不合适吧?”
“从现在起,这世上再没有玉真这个人。”卢琛垂头看她,语气温和中却带着不容反对:“我忘了过去,你也不要再想起。”
邱敏腹诽凭什么,不过又想,她的身份,卢琛似乎没对其他人说过,可能只有高尚知道。在幽州,确实没有一个叫玉真的人存在。
大明寺建于东晋年间,历史比幽州城还更加悠久。
卢琛要到大明寺进香,寺院的主持早早就带了人等候在寺门口迎接,身着铠甲的铁狼军将寺庙重重包围,寺里早已经清场过,没有别的香客,邱敏略同情地看着那些脸色发白的和尚们,这样恐怖的香客,想必他们也是不愿意接待的。
好在卢琛说来上香,就真的只是上香,还给寺院捐了大笔的香油钱。
他上完香,又强拉着邱敏一起在大雄宝殿前种植银杏树。
银杏树生长缓慢,但寿命长,可以活上千年。而且银杏树雌雄异株,雌树开花结果,雄树只开花不结果,只有雌树和雄树同时存在,才能结出果实。
卢琛发下豪言壮语,要让这对夫妻树代替他们在佛前开花结果,千年以后的人都可以看见。
邱敏单手托腮,心想这家伙看着挺粗犷,有时心思却让人觉得意外的纤细。不过千年以后,这个寺院还在吗?千年后的幽州,还有没有一个叫大明寺的寺院?最后这座寺庙是毁于战火,还是另改他名?
“这树现在种下去,最快也要二十多年后才能结果。”卢琛沉默片刻,忽然对邱敏笑道:“以后让我们的孩子来替我们摘果子。”
日光下,他的眼眸似凝结的琥珀,泛着熠熠剔透的光晕。
邱敏别开眼,对于这场她觉得莫名其妙的婚姻,卢琛的表现竟然是意外的重视。
“你不是,不要孩子吗?”邱敏问。她才不相信高尚说的,那些女奴不配给卢琛生孩子。
“曾经确实不像要。”卢琛垂下眼,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沾染过自己父母的鲜血。
“因为我怕我的孩子身上也流着弑亲的血,最后会杀了我。”
“你也会怕死?”邱敏诧异,她还以为他这种整日在沙场中来去的亡命之徒,早已经将生死抛之身外。
“我当然怕死。杀的人越多,我越怕死。”
他还记得那年冬季,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寒冷又漫长。他带着杀气腾腾的士兵,一路砍杀,冲入皇帝的寝宫中,对着自己的父亲举起带血的屠刀。
“有一天,你也会跟我一样。”
父亲临死前的诅咒还烙印在脑海中。
他提着带血的刀走出寝宫,仰望苍穹深处,那天的幽州城上空,天好像裂开了口,大雪就从那裂口深处倾泻而出,层层叠叠的鹅毛大雪,仿佛永远也下不完。他站在铺满积雪的庭院中,任由冰凉的雪覆盖在他发梢、眉间、双肩上,那双杀戮累累的手,在冬日的寒风中僵硬而沉重……
他疯狂的杀人,将所有能威胁到他的家伙统统杀死,因为他惧怕有一天到了地下,要面对父亲嘲笑的目光:看吧,你的下场比我还惨。
但是杀戮并不能让他从过往中解脱出来,可是快乐却可以。
他觉得跟邱敏在一起时很快乐,快乐的时候他能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
他想要忘记,就像逝水般诀别那些过往。
那个在雪中仓皇回顾的身影日渐遥远,他要开始新的生活。
“那些死在我刀下的家伙,临死前的诅咒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死的比他们还惨,到了地下碰到他们岂不是颜面无光?”卢琛将树苗旁的土压实,站起来,日光下他脸上的嚣张一如既往:“我要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这样到我死后,去了地下,我就可以告诉那些被我杀死的家伙们:老子活着的时候你们比不上我,老子死后也比你们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