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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怀(01)
这个礼拜天,阮沅芷阴郁了多天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一上午六个电话打进来,她一个也没接。
接到白小楼的电话是在解决赌马场事情的两天后。
她难得穿了素色的裙子去赴约。
白小楼在家,她进门后四处看了看,“没别人?上次那小姑娘不来帮你做饭了?”
“……”
沅芷给自己找了张椅子,靠桌边坐下来,“说说,找我什么事?”
他从玄关的玻璃柜里取出几罐茶叶,“喝什么?”
阮沅芷一眼扫过去,都是好茶。衣食住行简朴,这人在这方面倒是讲究。她诧异之余,不忘回答,“就龙井吧。”
沏地酽酽的茶送到她面前,沅芷心道:泡茶的水平也不错。啜一口,清香扑鼻,全然不似那天工地上喝的那样苦涩。
她知道自己心境不同,泡茶的人不同,因此有这样的感觉。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本来靠着桌边,现在回头看她,端起自己的茶喝一口,抿唇,“为什么问这个?”
“你为什么坐牢?”
“……”
“我想知道。”
他沉默地对着她的目光,半晌,放下茶杯,“抱歉。”
“不能说?”
“对。”
现在是连敷衍都懒了,阮沅芷恨得牙痒痒,偏偏面上还得如沐春风,“你还没说为什么找我呢?”
“等一下。”他去了房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个信封,厚厚的一沓。
他把信封放她面前的桌上。
她只看了一眼,“你什么意思?”
“这样我们就两清了。”小楼说,“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了,再多也拿不出。你看着吧,点一点。”
她没看也没点,起身走到他的房间里。
和那天一样,这个房间和这个年轻人一样朴素。
他是她以往所熟知的迥异。
“以后还见面的,你这么急又是为什么?”
小楼说,“我辞职了。”
“……”
他顿一顿,说,“有一个长辈联系我,以后我帮他做事。”
她好长时间没说话。
他说,“你自己保重。”
沅芷扬起嘴角,半是玩笑半是揶揄,“我是洪水呢还是猛兽啊,你至于吗?白小楼,我说你至于吗?”她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
她挨得越来越近,踮起脚尖,看到他月光里清冷的白的皮肤,淡而飞薄的唇,挺直的秀气的鼻梁,那双平静淡漠又孤傲的眼睛。
他从来没把这些事情放心里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自作多情,“你想走也和我没关系。”她一边点头一边退开,“你不欠人情,你想走得无牵无挂?”
白小楼走到窗边,拉动吊线,调高了百叶窗的斜角,“这雨不知道还会下多久?”
“……”
“换季期过了,就会晴。”
“……”
“心情就像天气,有阴也有晴。”他望着窗外的雨缓缓说,“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从小到大,阮沅芷都是在众人的羡慕中长大的,长得漂亮,学习好,家境优渥,父母皆是知识分子。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击是高考完后的那个夜晚,考试成功、正和同学在酒店庆祝的时候接到治安交通队的电话。
时间,地点,发生了什么事。
简明扼要。
从此她失去父母,孤身一人。
办完后事,她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这个沿海的繁华大都市。
她遇到小时候关系很好的表弟,他也是一个人,他们搬到了一起。
段明坤是她的机遇,是她翻身的一个契机。
那年她22岁,年轻自负不服输的女孩,不甘生活翻天覆地的巨大落差,就那样勇往直前不肯回头。
段明坤教过她很多,她印象里最深刻的一句话依然是,“不平等的人之间没有等价的交易,你想要我的钱?想要我提供的机会?你想做人上人?你要听话,要帮我做事,你要付出更多,甚至以后你会后悔。”
她从不后悔,重来一次,她还是那样的选择。
但是此刻她失落。
这段戛然而止的美丽插曲,除了满腔的怨怼和迷茫,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夏末,秋深,庭院里的花开到荼蘼,一年的花季终结。
沅芷在中庭的榕树下喝一杯雨前龙井,好友夏瑾过来,茶后陪她一起赏花。夏瑾经营一家律师事务所,依然单身,谈话免不了说起男人,“你家那位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吧。”
夏瑾上着丹寇的指甲刮过杯沿,“上次说一个礼拜,现在两个,不知晚上会不会又有变数。”
沅芷说,“什么意思?”
夏瑾说,“男人没个定性,没准外面又找了个年轻漂亮的。”
沅芷冷笑,“你就是看不得我好。”
“是。”夏瑾笑,“当初你跟他时我就羡慕。一样的学历,一样的好样貌,我家世还比你好,凭什么你就比我好?”
“羡慕什么,比我大11岁,儿子都这么大了。”她比划了一下,手掌高高举过头顶。夏瑾被她逗笑,“也对也对,有得必有失,他和你不对盘。”
“你倒是打听地清楚。”
“没有儿子待见后妈的,尤其这后妈只比他大十岁。”
沅芷说,“那改天让他叫我姐姐得了。”
“你还是这么幽默。”
“苦中作乐。”
送走夏瑾,她到厨房温了牛奶,一杯给邱正东,另一杯她端着乘电梯到二楼。
走廊右侧是一排的白色玫瑰窗,红木地板,沅芷一直走到尽头,玻璃窗外,平台上,段怀靠在藤椅中假寐。
“我听佣人说,你早上没吃东西。”
他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又闭上。
她放下杯子,拉了他身边的软垫凳子坐下来,“我记得以前我们相处地还不错。”
他从藤椅里撑起身子,锐利的黑瞳盯着她。
她由着他看着。
段怀轻嗤一声,靠回去,藤椅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着。
“你觉得我欺骗了你?
你不能接受你的老师变成你的后母?
你总有接受的一天。
这是事实。
不能改变。”
秋风吹过山间,楼下庭中,秋千摇晃。
沅芷的思绪越荡越远。
五年前第一次见段怀,他还是一个12岁大的孩子,躲在保姆后面。白白的脸,露出一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是新老师,要叫啊。”保姆弯下腰,轻声地劝诱,“小少爷是乖孩子对不对?叫阮老师好,一会儿给你做榛子蛋糕好不好?”
“你好,我是阮沅芷。”她走到小孩面前,微笑,弯下腰,伸出手。
“听姆妈说,你喜欢吃巧克力蛋糕?”她蹲下来,看他白白嫩嫩的小脸,“我会做,还会香蕉蛋挞、千层酥、苹果派。”
“……”
“吃完后陪你去荡秋千?”
“……”
“玩变形金刚?”
小孩子拍拍屁股走了,没看她一眼。
“之前是一直养在箱根的,夫人年前刚刚去世了,先生就把他接到这里。”中午做饭,沅芷给保姆打下手,才知道保姆和这个小孩之前一直住在日本。
“不爱说话,不喜欢玩,就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发呆,真愁人。”
“慢慢来吧。”沅芷说。
烘好饼干,她一块一块装在盘子里,又倒了牛奶。下楼就看到那小孩坐在树荫下,秋千上,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紧紧抓着绳子。
他看着她,她也看他。
大眼瞪小眼。
“想吃吗?”她指着做成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饼干,有小房子、小汽车、书包、书本……
他看着她,脸上还是没表情,眼底露出渴望。
“叫一声老师。”她晃一晃那个红色外皮、嫩黄色夹心的书包饼干,柔声劝诱。
他从秋千上跳下来,平稳落地,抓了饼干咬一口,跑远了。
“……”
段怀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中午,他都要午睡。给他烘培的饼干都吃完,不过,他没叫过她。
她给他整理衣物,小小年纪,穿的都是名牌。打开穿衣间,两排橱柜里都挂满衣服。她帮他分类排好,铺床、打扫房间。
这个小孩衣食住行都很讲究,虽然沉默,但是,他上床前要抱抱,时间久了,她就亲亲他的额头,算是晚安吻。也有小毛病,下雨天他不愿意一个人睡。有一次,沅芷和他一起抱着膝盖坐到半夜。
她扭过头看看他,打了个哈欠,食指戳戳他的胳膊,“我们睡了好不好?”
他不说话,沉默地抗议。
12点了,窗外打雷,他扑到她怀里,沅芷迟疑着,还是抱住他,拍他的肩膀。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他怕打雷。她不擅长安慰小孩,怕手重了又弄痛他,只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这样僵持了一整夜。后来,那只手酸地快断了,她和李姐要了膏药,涂了几天才见好。
稍大一点儿,他和学校里的孩子打架。
那天她接到老师的电话赶去学校,对方家长是一个胖女人,不依不饶,一定要他们给个说法。
她蹲下来看他的眼睛:“为什么打架?”
段怀撇过头,不说话。
那女人还要纠缠,她给了一沓钱就带他离开了学校。那个下午,她帮他请了假,带他去游乐园,坐摩天轮、过山车。
“你会告诉我爸爸吗?”下来后,他仰起小脑袋看她,像精致的人偶般面无表情。
沅芷说:“你乖,我就不告诉他。”
他小脸认真,似乎在思考。
她弯下腰,点他的鼻尖:“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打架?”
过了很久,她以为他不会说了——
“他说我妈妈坏话。”
他喜欢运动,每天回来,沅芷在栅栏外都能看到他在露天的篮球场里打篮球。一个人的运动,没有对手,他不厌其烦地热爱着。
球掌握在自己手里。
一次次命中,从篮筐里滚落,弹回他手里。
他依旧沉默。
这个时候,段怀长大了,她和他的父亲正式确立了关系。
他的个子渐渐拔高,眉眼长开,是个小帅哥了,还是不怎么笑。性格却越来越奇怪,再也不复曾经的乖巧可爱。
他长得高大健美,身手矫健,他代表学校参加市篮球赛夺冠那天,她坐在观众席上看。他一个大盖帽,从那么高的地方跃下来,四周有人惊呼,他安然落地。寂静之后是振聋发瞶的欢呼,女生们潮水般涌上去,他在人群里,这时抬头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说不清有什么感情,很淡漠,平静、又恣意,暗含挑衅。
周末,有老师打电话给她,说段怀总是逃课,她晚上在客厅里等他,直到9点。他醉醺醺地回来,搂着个穿迷你裙的女生。
她从沙发里起身,“我们应该谈一谈。”
那女生依偎在他怀里,问他,“这你谁啊?”
“别管她。”
他摇摇晃晃要往房间走,她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对那女生说天色晚了,请她先回去。女生不乐意的样子,段怀被她弄得烦了,说,“你回去。”
女生走了,沅芷说,“我们谈谈。”
“谈什么?”
“谈谈你逃课的事情,谈谈你夜不归宿的事情,顺便谈谈你带女生回家过夜的事。”
“你以什么身份?用什么立场?”手指点在自己胸口,他看着她倒退到沙发前坐下来,架起腿,低头点一根烟。
沅芷过去,夺下他的烟,按熄在玻璃缸里,“你几岁了,就抽烟、嫖女人?”
“嫖?你看到我嫖了?”他站起来,她退一步。什么时候起,他比她高一头了。
段怀说,“她们跟我,不图我什么。你让我爸嫖你,你要他的钱还是别的?”
下一秒钟,他的右脸被她甩了一个巴掌。
他看着她,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谁也没说话。
仔细想起来,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沅芷叹一口气,把牛奶端起来给他,“你多少喝一点吧。那时候我有不对,也许这声道歉来得有点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