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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了,她上次和林江这样近的呆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了。她记得最美好的时光,记得所有细枝末节的心跳、快乐、感动,记得那些最浓烈的爱与最激烈的争吵,唯独记不起彻底放弃他的那一刻。
可是现在,事隔多年以后,在那样毫无防备的深夜里,她竟慢慢的想了起来。就像是四维空间里正在平行发生的事,无比清晰的浮现在她的脑中,排山倒海而来的,仿佛又是那个日光暗淡、天阴欲雨的九月。
那是高三刚刚开学不久的一天。补了一个暑假的课,按照惯例,江北一中开始了毕业班的第一次摸底考试。在那之前的分班考试中,苏忆北十分侥幸的以倒数第五名的成绩分进了文科重点班,拖后腿的当然还是万恶的数学。当时为了方便管理,学校统一规定所有的高三学生必须住校,于是那个漫长而炎热的暑假苏忆北和林江几乎都呆在学校里没有回家。
那两个月的时间,林江每晚下了晚自习后都会从理科重点班所在的那栋主楼上抱着课本和卷子去苏忆北班里给她补习数学。因为知道无论如何林江都会帮她把数学成绩补上去,所以即使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她连一半都考不到,她也一样不紧不慢,有恃无恐的。
补习了两个月后的那次摸底考试,苏忆北的数学成绩果真考到了三位数,也第一次跻身年级前十名。得知成绩那天,她整整激动了一个上午,终于在中午放学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去了趟班主任的办公室请假回家。那个年轻的女老师也为她的进步感到开心,准了她半天的假,让她回家和妈妈吃个午饭,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
顾不上通知林江,苏忆北拿到假条后直接奔去自行车棚,骑了自己的自行车便冲出了校门。那天的天气有些阴沉,远处的天边轰隆隆的滚着铅灰色的乌云,眼看下一秒就是一场瓢泼大雨。可她的心情却无比晴朗,飞快的蹬着自行车一路前行,脚底轻盈,丝毫不觉的累。
她们家住在一楼。到家后,她将自行车放在楼梯口的屋檐下停好,顺势朝厨房的窗户里望了望,并没有看见妈妈的身影。她踮着脚尖走上楼,掏出门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锁。
门内,客厅里空荡荡的。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穿堂而过的风吹动着窗帘微微摇曳,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轻声唤了声妈妈,无人应答。隐隐的,她似乎听见主卧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十分陌生,却夹杂着令人不安的暧昧。
苏忆北觉得自己的后背开始渐渐往外盗汗,校服里套着的棉质短袖湿湿的黏在背上,让她难受。她屏住呼吸,提起步子缓缓超主卧走去。门并未关实,虚掩着一条缝,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缝,两具*的身体正毫无缝隙的纠缠在一起。她看见母亲白皙的面庞泛着萎靡的潮红,双目迷离,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而伏在她身上的肆意进攻的那个男子,苏忆北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脸,那是林江的父亲——林广茂。
她猛地往旁边闪了一步靠在墙上。卧室里的声音还在传来,到她的耳朵里却渐渐远了,整个脑海里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寂静。
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前的一切也恍惚起来。等她回过神来时,竟已走出家门,被推挤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那一刻,她像失了魂魄般站在街头,不知该往哪走。世界那么拥挤,那么喧嚣,却没有一个能收容她的地方。眼前那一幕像过电影般不断在回放,她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可那些肮脏的画面却愈发像野草般肆意疯长。
到最后,她终于没忍住,扶着路旁的一棵树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胃吐空了,连胆汁都要被吐出来,整个身体里空空如也后,她终于流下泪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哭过了,父亲去世后的那些日子,好像将她一生的眼泪都耗尽了。
她一个人蹲在那里,腿脚麻木的失去了知觉也没有起身,只是一直流着眼泪。渐渐的哭累了,她红着眼睛盯着脚下的地面开始想,许多事情终于在她的脑海中被拼凑起来,成了完整的前因后果后,她的心里只剩下彻骨的恨意。
她想起去年,母亲去找过林广茂,想重新回到矿区的子弟学校去教书。那时的编制越来越严,想要重新回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期间只隔了一周的时间,母亲就得到了工作机会被聘用了。
父亲去世以后,厂里本来只有一次性发给家属的赔偿金,身为矿务局局长的林广茂多方周旋,最终帮她和母亲要到了每个月发放的家属补助金。她一直记得那是身为父亲老同学的林叔叔的宅心仁厚,体恤她和母亲这对孤儿寡母,却远远想不到,他内心包藏着什么样的祸心。而林广茂和郝红梅这么多年的貌合神离,以及形同虚设的婚姻,更是将一切事情都串联的合理起来。
苏忆北冷冷的想着,最初只是咬牙切齿,到了最后双手都紧紧的攥成了拳头。她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将身上的校服不紧不慢的整理好。腿上传来巨大的酸疼让她站都站不稳,可她只是定了定,然后抬起脚往前走去。
另一边,挂掉电话的陈书芸呆呆的坐在沙发上。窗外暮色四合,整个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暗淡,眼看就要陷入沉沉的黑夜。陈书芸的耳边还在响起刚才那通电话里小北的班主任的声音:“苏忆北这次考了年级第十,进步特别大,我就给她批了半天假让她回去一趟,可是到现在她还没有返校……”
“她上午一放学就走了,十二点多就该到家了吧……哦,身体不舒服是吧,那您让她好好休息,明天要续假的话麻烦您来趟学校办个手续,高三了嘛,学校管的比较严……”
十二点多,那个时间,陈书芸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僵直着身子坐了半晌,屋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消失后,巨大的耻辱感渐渐被更大的一股恐惧淹没
她突然从沙发上猛地起身,拿起钥匙和钱包,换了双平底鞋匆匆往外跑去。一出小区门,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顺着满城的街巷一条一条开过去。她的眼睛在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潮和车流中搜寻着女儿的身影。江北一中的校服是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在人群中十分显眼,陈书芸扒着车窗努力睁大眼睛,一个背影,一张面孔也不放过。
整整两个小时,陈书芸觉得自己被那股恐惧和焦灼榨的精疲力竭,嗓子都干涸的像沙漠一样。下了出租车,重新站在小区门口后时,她虚弱的几乎昏过去。
不远处停着一辆粉色的自行车,自行车旁是小区的小花园,花园的水泥台阶上正坐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女,乌黑的头发被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头绳上还缀着一个银色的小兔子。陈书芸望着她,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慢慢的攥紧了。她脚步虚浮的走过去,近乎呢喃的唤了声:小北。
苏忆北抬头望了一眼母亲。头顶的路灯刚刚亮起来,一仰头逆着光,她只看得清她的轮廓,熟悉又陌生。听见母亲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应声,只是从台阶上坐起来,推起面前的自行车,慢慢朝家里走去。
一回到家,苏忆北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转身关上房门。陈书芸在外面叫了几声她的名字,语气近乎请求,见她没有回答,便开始拍门。刚拍两下,房门猛地被打开来,苏忆北站在门口冷眼望着她。陈书芸从未在女儿脸上见过那样陌生的表情,那表情里不仅有伤心,愤怒,甚至还有恨。陈书芸的手停在半空中,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小北,你听妈妈解释。”
苏忆北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好,你说,我听着呢。”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陈书芸急急的说。
“那是什么样,妈,你说说看,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你和林江他爸只是碰巧在做什么有益身心的运动。”
“小北,”陈书芸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了:“你不要这么刻薄。”
刻薄,苏忆北冷冷的笑出声来,到底是谁有资格说这两个字。她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整个世界都坍塌下来,她忍过来了;父亲去世不过两年,她就在今天下午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和别人上床,那个别人还是自己坚定了十七年想要嫁的那个男生的父亲,是她在过去的岁月中唯一坚持的梦想,可是就这样轻易被毁掉了。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现实将她凌迟的遍体鳞伤,她也不能还手,只因伤害她的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可是如今这个人告诉她,你不要这么刻薄。
苏忆北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被牢牢的包裹上了一层石头,冰冷坚硬,也开始无坚不摧。她没有说话,转身打开衣柜,拎出自己的行李箱,开始飞快的收拾东西。
“我要去上海,今晚就走。你打电话联系舅舅,让他尽快帮我找间学校。这个房子我呆不下去了,江北我也不想再回来了。你明天就去学校帮我办转学手续,”说完,她看了母亲一眼,对她说:“不要告诉林江。”
坐在去上海的那趟列车上,她用那只ipod听了一路的歌,也流了一路的泪。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在那场仓皇的逃离中,一同告别的,除了不忍卒读的往事和回忆,还有她所有的爱情与梦想。
夜更深了,那辆列车一路前行,终于来到此刻。
苏忆北坐在沙发上,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她将手边的ipod重新打开,给自己戴上耳机。音乐在耳边徐徐流淌出来,在那样庞大的寂静中听的丝丝分明,是一首上次她失眠时听到一半的老歌。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还是会惦念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
也让我牵挂……”
张艾嘉温柔的嗓音里,她伸出胳膊缓缓抱紧自己,心中却在一刀一刀的斩断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