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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近郊的落霞山原就是个风景极好的去处。这山不甚高,却树木葱茏,间有一道清泉蜿蜒而下,清新里透着灵动。春夏之际滴翠流金自不必说,到了冬日,山顶栊翠庵旁一大片红梅盛开,便似火烧云一般热烈绚烂,落霞山也是因此得名。
因是离着京里不远,城中贵人们常到这山间赏景,就是平日里难得出门的太太小姐们也不乏借着上香来散散心的。此时正是隆冬时节,天冷得人伸不出手去,山里的红梅也正开得如火如荼,叫人看了目眩神迷。
今日这山间小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大多衣着朴素,有些连件厚实的棉袄也没有,直冻得缩手缩脚,哪看得出半点赏梅的雅兴。这些穷苦人却为何这时到这里来,倒有个缘故。
原来大梁朝的习俗,除医馆之外,各地大些的寺庙庵堂也多有善医术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常有赠医施药之举,给百姓行些方便。想那穷人家度日尚且不易,有个头疼脑热,抗一抗也就罢了,若是急症重症,寻常哪里看得起大夫吃得起药?
这栊翠庵在大梁立国之初便已有了,一百多年前更有位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神仙一般手段的看云大师也出身于此,声名最盛。如今虽说大师早已仙去,有几位师父的医术比之城中坐堂大夫却也不差,便立了规矩,每月初七就在庵中观音殿义诊一天。
到了这一日,附近百姓但凡有些病痛在身的哪有不去的,若是实在穷困,师父们慈悲,便连药钱一并施与也是常有的事。
今日看看已是申末酉初,又是寒冬,天黑的早。再晚,恐下山多有不便,几个小尼姑在殿前向众人施礼,若不是急症便请散去。
剩下未轮着看病的也还有十几个,不免有些失望。但一来在这佛祖跟前,怀着敬畏之心,二来也尊重庵里师父,倒无人说什么,只合下个月早些来便是。
内中有个妇人,之前一直屈身而坐,倚在儿子身旁,一只手抵在腹间,似在忍痛。听得要散,也扶着儿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只是未曾站直就“呼通”倒了下去。
“娘!”这一声直叫得撕心裂肺,小伙子声音里透着哭腔,紧紧揽起妇人,“娘!娘你怎么了娘!……娘你醒醒!”小尼姑净远吓了一跳,忙喊,“清慧师叔,清慧师叔,有位大娘晕倒了!”
清慧、清心在殿中早已听见,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一看,这妇人脸色蜡黄,虽是昏迷,头上还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想是疼得狠了。
清慧四十多岁,原是个郎中的女儿,早年因家中变故投身这栊翠庵,可说家学渊源。这几年,庵中的义诊向来是她主持,算得经验丰富,寻常小病痛不说药到病除,却也能很快见效。
此时清远已在旁扶起那妇人靠在自己怀里,那儿子急得手足无措,只会朝两位师父磕头:“师父,救救我娘!求求你们,救救我娘……”
清慧忙抬手止住小伙子的动作,伸手搭了脉,脸色不由一沉,“小哥儿,快将你娘抱进殿里来!”殿内观音像前,左右两边是两张小桌,本就是看诊用的。净远几个七手八脚将桌子拼在一起,帮那小伙子放下妇人。清慧有探手去摸那妇人腹部,摸到右下腹已有肿块,轻轻一按,妇人便是一抖。
清慧眉头越皱越紧,不由问道:“这位施主,你娘是何时觉到腹痛的?怎么这时才来?”小伙子哽咽道:“昨天晚上我卖了柴回去,就看娘她……她只说肚子有点儿疼,不碍事……今天我就没敢去打柴。娘不是实在忍不过了,不会叫我带她找大夫……我们娘儿俩就靠我自个儿打柴,娘又不叫去城里,只说庵堂今天义诊,又走了这么远山道儿……我……我……”说着已是放声大哭。
清心也伸手摸了摸妇人腹部,肿块附近竟已热得烫手,心知不好,与清慧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施主,你娘是肠痈,却是来得有些晚了,恐怕……”
那小伙子听得这一句,脸都白了,不分个儿只是磕头。清慧忙伸手去扶他,叹道:“若是能早上半天,还能用大黄牡丹汤试上一试,现在里面怕是早已化脓,再用药已来不及了。”
清心见那小伙子哭得实在可怜,轻声道:“师姐,不如……也许能有办法……?”清慧迟疑了下,“虽是高明,这等急症,恐怕……也罢,”遂招手叫过净远,耳语几句,净远飞跑出殿。
清慧这才取出几根银针,对那小伙子言道:“施主莫哭,贫尼先为你娘针灸止痛,好歹少受些罪。待会儿……也许能有转机。”其余几个小尼姑忙施礼请众人回避。先前未得看病的那十几人本来也没什么急病,看那妇人母子情状,又是同情又是好奇,都围在近旁,此时都退出殿外。
“唉,可怜!去年俺家柱子他二叔也是这模样,疼得受不得才去医馆。那大夫说是肠痈,去得晚了,根本摆手不治,没撑过一天,人就没了……”人群里一个老农摇头叹道。小伙子在殿内听见,更是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菩萨保佑,师太们肯定比那些只认钱的大夫有办法。”几个妇人都忍不住合十祷告起来。
清慧在中脘、天枢、关元下了针,轻轻捻动。不多时,那妇人神色果然略舒缓些。两个小尼姑飞跑过来,一个正是净远,另一个看起来似乎比净远还要小些,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却是面目韶秀。
眼见她们进得殿去,纵是情况紧急,众人也不免好奇。两人来到清慧身旁,还听得外面小声议论:“这小师父好俊俏模样,怎么从没见过?”
若瑾跑得两颊生晕,见清慧点头示意,便闭目调匀呼吸,伸手把脉,果然脉象洪大而数。又去摸那妇人腹部,整个下腹部又硬又热,心里也“咯噔”一声。
清慧在旁说道:“昨晚就发病了,这妇人也太能忍,竟拖到此时。服药怕也攻不下脓血了。”小伙子刚见清慧用针,以为有些希望,这时一听,如遭雷击,只紧紧抓住妇人的手,像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若瑾早已确定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虽是急症,放在从前,不过是台普通外科手术就能解决,自己怕不做了有上千次了。可在这个世间,切开腹部手术未免太过惊世骇俗。自己虽有工具,可是消毒、麻醉、术后的消炎,样样都成问题。救?实在没有把握……可不救?身为医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见若瑾面露犹豫之色,没有一口断定无法可治,清慧眼睛微微一亮,轻声问道:“姑……你有办法?”若瑾迟疑着点点头,凑近清慧小声道:“只有三成把握。”
那小伙子本已绝望,听得此言,忙冲若瑾磕头,“小师父,求你救救我娘,小人做牛做马报答你小师父……”清慧也微微点头:“三成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纵是不成……想必这位施主也不会怪罪。”说罢,看向那小伙子。“决不会!小师父只要能救,不管……不管能不能成,都是小人母子的恩人!”说罢,又重重磕下头去。
若瑾情知自己此时若是再犹豫,只怕过不了一时三刻,病情更会恶化,就真的没救了。下定决心,倒抛开了诸多顾虑,伸手扶那小伙子起身,“好,我尽力一试!”说罢,看向清慧:“还得烦请师太给我帮手。”又吩咐净远去取自己的药箱,并要热水、纱布、蜡烛、铜镜等物。清心亲自带人去烧开水,按照若瑾的吩咐准备诸般物事。几个小尼姑带了那小伙子出去,也请乡亲们回去。
眼见天近戌时,众人便都散了。观音殿里燃起几十根蜡烛,几面铜镜将光线集中在这两张桌子拼起的临时手术台上。药箱早已拿来,一排形状各异、长短不同的手术工具俱都用开水煮过,放在一个方方的木盘中,在烛光下闪着冷冷的光。清慧自然要做助手,因净远素日胆大,也留了下来,三人都将袖口直挽到肘部,用皂角仔仔细细将手和小臂都洗了三四遍。那妇人尚在昏迷之中,也只是皂角清水尽量将袒露的腹部擦洗干净。
别说是医用酒精,这尼庵之中,便连普通的酒也没处去寻。只有盐水勉强用来消毒。用纱布蒙上口鼻,又检查一遍工具并桑皮线,若瑾对着观音菩萨的圣像默默祷告:“菩萨慈悲,保佑我手术成功,救这妇人一命!看云前辈,你在天之灵也祝福我吧,也不枉你留下这些救命的工具!”
转过身来,若瑾看着清慧轻轻道:“师太,我要切开她的腹部,将坏死化脓的蚓突切除。您莫要惊慌,稳定双手,才能助我顺利完成手术。”清慧脸色发白,神色却坚定,不言声只点了点头。
没有麻醉药,若瑾在这栊翠庵十来年间已将这世间大半的医书看得烂熟。扁鹊、华佗自然是没有的,麻沸散也从未出现过。只是针灸之术在这里发展得出神入化,治疗外伤时多用针刺麻醉。因要切开右下腹,若瑾便取耳穴下针,五寸长的毫针刺入肺、神门、屏间、阑尾穴,依次快速捻动。约摸过了10分钟,若瑾伸手轻扪那妇人腹部肿块时,她仿佛无太大感觉,再不像刚才,只轻轻一碰便在昏迷之中也浑身一抖。
知道火候到了,若瑾取出20#刀片,轻轻吸了一口气,就向那腹部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