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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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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主人读完余下的半卷书,客人早已离去,小厅外天色青青,有落雨的迹象。

    被生父丢弃的婴孩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却不哭不闹,极为安静。

    男子放下书卷,缓步行过去,抬手放至自己的眉心,揉了揉:“孤河,你竟将这样烫手的山芋扔给本神。”

    这孩子,身上不光流着龙神的血,还吸纳有邪神的本源之力,将来若生恶心,定然会是六界的麻烦,只怕,还是个大麻烦。

    也难怪孤河不敢将他留在族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说是崆峒容不下这孩子,若此事捅到仙界,只怕天帝都不能坐视不理。

    他的心思渐沉,抬手便朝婴孩稚嫩的脸压下去,自他身上徐徐漫开一片杀意,将他宽大的袖袍托起。手指在婴孩眉心落下时,动作却突然顿住,凛然浩瀚的杀气缓缓收敛,重新归于寂无。

    望着自指尖缓缓勾勒出的龙楼胎印,他总算知道孤河为何会带着孩子来找他。

    孤河早知,只要有这枚胎印在,他就下不了手。

    动作轻缓地将孩子捞入怀中,对上那双漆黑明澈的眸子,神色虽淡,语气却难掩温柔:“嫦依,会是你吗。”过后又摇头叹息,声音有些寂寥,“怎会是你。你早已……不在六界了啊。”

    沉朱看到此处,忍不住沉吟:“嫦依?这个名字,好似在何处听过……”

    熟悉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凤止不愧是活过了上古的老人,淡淡提点她:“当初创造崆峒的共有四位上神,嫦依是唯一的一位女神,可惜洪荒大劫降临时,她便以身化劫,不存于六界。”柔声宽慰她,“嫦依虽是崆峒上神,可她仙逝时间较早,你作为小辈,不记得她的名字,也情有可原。”

    身畔少女却道:“我想起来了,太初有位女神为崆峒挡下洪荒大劫,传说她的血落入太虚海中,化成了一海子的龙楼花。她就是嫦依。”

    凤止嗯了一声,望向幻境中的墨珩:“听说,嫦依生前与崆峒的另外两位上神关系都不好,唯独同墨珩亲近,甚至还放着自己的仙邸不住,大部分时间都宿在墨珩那里。”

    沉朱沉默片刻,道:“墨珩为何对着浮渊唤嫦依的名字?”

    凤止猜测:“大约是浮渊额间的龙镂花,让他想起故人了吧。”

    不过,听墨珩方才的话音,似还有别的隐情。难道,他是认为额上有龙楼胎印的人,会是嫦依的转世吗?下一刻又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笑。

    墨珩应该不至于会认为,神仙亦有转世吧。

    沉朱却不知他在想什么,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手指触到的印记乃焱灵珠的神力所化,并非真正的胎印,一想到这点,眼睛就不禁沾染上一抹复杂,虽极力隐忍,声音却不由得有些低落:“墨珩若是动了杀心,此刻就该杀了浮……”顿了顿,改口,“就该杀了大哥。”身子微微发抖,“可是,大哥为何说他在九千年前被墨珩丢弃在云渊沼泽?”

    凤止道:“素玉与修离之间都有如此多的隐情,墨珩与浮渊之间,只怕也是有误会的吧。”

    她轻轻嗯了一声,拉住他的手,涩然开口:“凤止,我的身上,也流着邪神的血呢……”

    他揽住她的肩,不等开口,就听到苍穹传来一个声音,懒散中带着些严肃:“这炉香马上就要燃完,小凤,你与丫头要尽快了。”

    二人整理好心情,继续在幻境中穿梭。

    后来发生的事,其实无甚别的悬念,素玉的病情时好时坏,修离却从不曾失去耐心,两百年的时间,一直对她悉心照料。

    透过幻境,沉朱能够看出修离的不容易。

    他舍了本源之力,身体本就虚弱,既要照料素玉,又不能丢下政务,自会心力交瘁。可是,无论多疲惫,只要回到素玉的身边,他的脸上就都是满足,仿佛只要能看到她,他就能继续挺下去。

    他陪她散步,陪她吃饭,念她喜欢的故事给她听……兴许是他的耐心有了成效,有将近百年的时间,素玉都没有再度发作过,甚至让沉朱有种错觉,她也许就这样痊愈了,日后都不会再发疯。

    可是,她的期待在百年后落了空。

    百年后,素玉再次有孕。

    生浮渊时,素玉不等龙胎结成卵,便剖腹取子,与第一胎相比,素玉生第二胎的过程极为顺利,龙胎结成卵落地,只待百年之后,胎儿自行破壳而出。

    自那之后,素玉仿佛将浮渊忘了,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她守着孩子,修离便守着她,看着幻境中厮守的男女,沉朱几次都忍不住落泪,若不是有凤止在身边陪着,她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从前提起父母,她的心中一片含糊,如今,心中却满满都是苦涩。

    她的母皇和父君,实在是太苦了。

    幻境终于到了最后。

    她甚至想立刻逃离,可是若不看下去,便无法找到她想找的答案。

    浑身虽然都在抗拒,却还是催动诀语,来到崆峒大乱的当日。

    那本是一个极晴朗的日子,可是因为知道崆峒将在这一日迎来大劫,看在沉朱眼中,这一日的一景一物,便都笼上了一层悲伤壮烈的气息。

    来到华阳宫的永乐殿上,一抹红色率先闯入沉朱眼中。那是一个身穿朱色长袍的女子,正懒懒地卧伏在紫檀的婴儿床边,她的眼神温柔而专注,口中正哼着一支古老的小调。声音沙哑轻缓,稍不仔细听,旋律就会断掉。

    大殿上脚步声响起,男子停在她身后,又立了一会儿,才矮身下去,将她轻柔地揽入怀中,唤她:“小玉。”

    女子口中的旋律没有停,目光也仍然停在婴儿床内。

    男子柔声:“小玉,你又在此处守了一日,这般下去,身体会垮。殿外百花开了,此处交给女官守着,我们出去走一走,可好?”

    女子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嗔道:“嘘。你吵到阿朱了。”又道,“我要在这里陪着阿朱。”

    男子无奈地叹口气,道:“阿朱已经睡下,不需你我陪着。”之后,连哄带骗,才总算将她带了出去。

    殿外春光明媚,二人靠坐在玉阶上,有花瓣簌簌飘落,不大会儿功夫,女子的发间和裙上,便都沾染了花香。

    素玉仍在断断续续地哼唱那支摇篮曲,唱完之后,她靠在修离怀中,轻轻合上眼睛:“修离,我好累啊。”

    修离在她发上吻了吻:“那就睡一觉。你有好几日,都不曾合眼了吧。”

    她道:“我怕啊。我怕,一睁开眼睛,我们的阿朱就没了。”又道,“孤河会把他带走的。”

    男子早已习惯她神志不清的混乱话语,轻轻应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将阿朱带走。”

    她捉住他的手:“修离,你会陪着我吗。”

    “我会。”

    “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你要发誓,发誓我才相信。”

    “好,我发誓,会一直陪着你。睡吧,小玉。”

    男子说完这句,自己却先睡了过去,女子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缓缓伸手为他将皱纹抚平,沉朱不知那时的素玉神智是否清醒,她只觉得,女子为男子抚平皱纹时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是深爱的模样。

    正在此时,永乐殿上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素玉的神色凝了凝,忙自玉阶上起身,匆匆往殿内赶去。

    行到半途,迎面撞上一名白衣白袍的少年。看清彼此的模样,二人皆怔在那里。少年的神情率先发生变化,深漆的眸中有喜色泛起,朝前走了一步,看他的口型,似是想唤一声娘。可是,不等那个称呼出口,就听素玉冷冷道:“不要过来!”

    也许是因为少年的模样实在同孤河太像,她的脸色陡然苍白,只见她浑身颤抖地捂上脸,似是恐惧,又似厌恶,一边往后退,一边喃喃:“你为何……会在这里。”

    因她的反应,少年的眸中有痛色滑过。他抿紧唇,语气哀伤地问她:“你便这般……不想看到我吗?”

    素玉透过手指望着他:“我自然不想看到你。”每一个字,都让人浑身发凉,“我,宁愿你死了。”

    闻言,少年的身子一晃,许久才恢复如常:“是吗。原来,你这般恨我。”手在袖中握紧,似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沉默下去。

    沉朱不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华阳宫,也许,他也同她一样,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

    就听素玉质问他:“你想对阿朱做什么?”

    少年怔了怔,继而轻道:“我不过是想,看看她……”

    素玉摇头:“不,你要把阿朱带走,我不许,我不许!”

    身上杀气陡然大盛,手中幻出一把长刀,直朝着少年便砍了过去,少年下意识地抬手挡,有人及时护在他跟前,徒手挡下那一击,男子声音有些急:“小玉!”

    少年抬头,便看到玄袍的男子,白发在空中轻轻飘扬,因为徒手握住刀刃的缘故,鲜血一滴滴坠落。

    他的声音冷清却温柔:“小玉,你认错了人。”又对身后的他道,“快走。”

    可是,却为时已晚。

    那时的素玉,将浮渊当成了孤河,孤河是她努力封印的一个噩梦,封印一旦触动,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