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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重润口中的“父王”,林大人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手中茶盏轻晃发出极小的叮叮声响。
可他很快静了心思,眯眼瞅着重润打量半晌,似不想与她还有她身后的裕亲王扯上半点关系,沉声问:“不知郡主此行为何?”
这话里的意思委实算不得友好,林大人为官多年,本是八面玲珑之人,此时却连半点掩饰都没有,心中嫌恶一表无疑。
见他开门见山问了,重润也无须再装模作样的寒暄。“此行前来,是为了取回二十三年前我父王留在林国丈手中的一样东西。当时正值事乱,京城人人自危,后来我父王去了东南,此物便至今未能物归原主。”
“这许多年沧海桑田,故人已逝。曾经林国丈手中的东西,如今应该在您手上了。”
林大人听得此话,眉心突地一跳,凝神盯着她看了许久。
二十三年前,先帝缠绵病榻,夺嫡之争已至千钧一发。那时他已娶妻生子,那时老父尚健在,他的妹妹才刚及笄,也还没嫁入皇家。那时朝堂风云诡谲莫测,没摸准先帝的心思一时站错了位,便已是祸孽之源。
先帝赐婚圣旨颁下之时,林国丈想起曾经的旧事当下冷汗涔涔,甚至想冒着抗旨的危险去跟圣上退亲,却终究没那么大的胆子,只能叫女儿入宫。直到裕亲王被外放东南,林国丈这才心中稍安。
林大人思忖片刻,敛眸掩下心头所有情绪,不疾不徐开口:“林某不明白郡主所说为何。”
重润轻声笑了,知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微微一笑道:“我要京城这东南西北四处关口、四大街七十二巷,还有宫城午门、东西华门及神武门的兵马布防舆图。”
林大人不动声色,淡声问她:“你要那东西有何用?我管着户部,又如何能有?”
知道他心防甚重,重润娓娓道来:“我与林大人初见见面,您无须如此警惕。重润只来烦您这一回,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林大人静静看着她,竟还饶有兴致地品起杯中清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重润颦眉,“国舅爷可莫要不识抬举。林国丈和我父王的旧时约定,莫非林大人不知?”
林大人眼皮轻轻一跳,紧紧抿着唇没作声。过了许久,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她,“父亲大人已经作古,他老人家与你父王的旧时约定又如何能作数?”
重润有些不耐烦了,她本就是急性子,此时见他百般推诿,冷嗤一声嘲讽道:“莫非是自家飞出了个金凤凰,便连曾经的主子都不认了?林国丈曾助我父王夺嫡,便是在那位登基之后,林大人也做过一些事的。”
“信口雌黄!”林大人震怒起身,脸色青白交加十分难看,“妇人所见!全听你父王一面之词就出言污蔑?谁给你的胆子!”
重润郡主深深一笑,缓缓道:“到底是我父王一面之词,还是事实如此,林大人果真没有猜疑?”
她阖上眼,不疾不徐背出:“文景六年,时值金秋。朝中四位御史联名上书——时任兵部尚书的林国丈与裕亲王旧部行迹过密,与废太子余孽亦有来往。圣上初时不信,未过两日却由兵部一位五品郎中上奏天听,言明由林国丈所管的京城兵马布防舆图三月前便已丢失,其罪涉嫌谋反。”
“今上震怒,京城林府共一百二十七人下狱。着令都察院、大理寺彻查此案。未待查明真相,林国丈便在狱中自尽了。次年二月身后平反,追封林国公。”
重润眸光深深,隐在阴影中的侧脸晦暗不明,“只是这狱中自尽,到底是不堪其辱以证清白?还是畏罪自尽?想来,您比我清楚才是。”
林大人拂袖掀翻了桌上茶盏,额角青筋直跳,怒声道:“真是笑话,如今各为其主,与那些旧事又有何牵扯?你意图不轨其心可诛,便是我此时拿了你去大理寺问罪,也定治你个谋逆的重罪!”
“林大人果真要如此?”重润深深一笑:“那圣上也很快就知道,林国丈生前不仅涉嫌谋逆。”
见林大人神情惊骇,怔怔倒退一步跌在椅中,重润无端有点想笑,她轻轻吐字:“还曾在更早的时候,谋害先帝后宫嫔妃。”
明明下首那女子面上笑靥如花,看在林大人眼里却如从阴间爬出的厉鬼一般可怖,“您说,圣上若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呢?”
林大人深吸口气,撑着椅上扶手缓缓坐下,面沉如水,黯淡烛光下更显晦暗不明。
此事已逾二十多年,可这许多年他也从未敢忘,甚至父亲临终前油尽灯枯之际,仍死死抓着他的手,附在他耳畔气若游丝嘱咐了一些话。
那事早已成了心底溃烂的伤疤,也是人前光风霁月的林家唯一需要遮着掩着藏着的秘事,容不得他人窥探半分。
深深喘了两口,他紧紧闭上眼细思:若是给了她,京城布防图任谁也知道有什么作用,这皇位……可能要换人来做了。如此一来,林家三次背叛旧主,即便是裕亲王登临极顶,又如何能讨得了好?
可若是不给她,若是让陛下知道曾经父亲做下的那事,他们林家就走到头了,尽诛九族也在情理之中……任凭陛下与妹妹情比金坚,怕也是不行……
想起打小性子淡的承熹,还有十九年前举家下狱的情形,乃至受人所胁做了错事最后狱中自尽的老父……那样惨烈的前车之鉴在脑海中生生碾过,林大人心尖生生一痛,死死忍下喉中激涌而上的一口腥血。
重润轻笑道:“难道,您真的不怕我将手中证据抖露,让已逝的林国公坏了一世英名,变成声名狼藉人人唾骂的乱臣贼子?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后的母家曾参与谋逆?”
见他似有所松动,重润不疾不徐道:“我今日一行无人知晓,若是将来事不能成,您林家还是名门望族,绝对查不到您的头上。”
林大人沉沉应声:“好。”
重润微怔,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一番口舌,他这么轻巧地应了,倒是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
“只是林某不知,二十多年前的布防图,如今又有何用?”
重润思量片刻,东西还在他手中,此事不该瞒他,便答:“我父王说除非外患入关,否则京城的城防布兵轻易不变。”
“郡主离京前,林某定双手奉上。”林大人收敛所有情绪,语气淡淡道:“只是此事过后,那些旧事还望郡主能咽进肚子里。”
重润笑盈盈应了,也不多话,戴上兜帽离开了。
见重润郡主出门走远,林大人这才抬头,盯着重润纤细的背影,眸底暗潮涌动,似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
大皇子容璟邰刚交待过事,只觉身心疲惫。倚在榻上,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也没有点灯。唯有透窗的清冽月光倾洒,投在地上影影绰绰的树影。
他置身黑暗之中,凝视着墙那边另一张空荡荡的矮榻,不知怎么睡着了。便又入了那个梦。他多年都在同一个梦中浮浮沉沉,如坠暗渊如陷深沼。
那梦的最初是哪一年的中秋,母妃又升一品,做了婕妤。那时是文宣帝称帝的第二年,为先帝守制一年又三个月,朝中大臣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文宣帝又去宗庙跪诵三日,这才改元“文景”。
文宣帝的后宫大多是称帝后扩充的,先皇临终前把他送上皇位,做了一个月的太上皇。为他选好的尽数是一品贵妃,母家是这京中乘续二百年的名门望族,各个出身显赫,连皇后也不外乎如是。唯有她母妃和另外两位低品宫妃是从皇子府中跟过来的。
那年的中秋只提擢了他母妃一人,从四品美人升至三品婕妤,赐下明月阁,一时荣宠无二。
次日母妃便从贤妃娘娘的朝华殿中搬去了明月阁,赏赐足足两个时辰才消停,他母妃把别的宫妃送来的贺礼都细细摩挲一遍,父皇赏下的几样更是一遍遍擦拭,捧在手中如获至宝,欢喜若狂似要跳起舞来。
容璟邰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高兴,她眼角眉梢都在笑,眸子更是晶亮亮的,抱着他反反复复说那几句话:“璟邰你看到没有?母妃定会为你挣到一个好前程的。”
容璟邰微微笑了,转瞬间那梦境便如镜花水月般腾然散去。再转眼,这宫中所有人都在议论皇后有了身孕。听闻父皇喜之不胜,着令大赦天下。大赦天下本是登基之时才该有的普天同庆,他却只因皇后有孕便这般欢喜。
母妃打着笑脸送了厚礼,回到阁中眼中喜色尽数散去,抱着他怔怔坐着,低声喃喃:“璟邰,你这么聪明,连太傅都常常夸你……又是你父皇的长子。”声音一点点变得狠戾:“凭什么要被后来的踩在头上?”
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不知脑海中闪过了什么样的场景,竟低低笑出了声,“……呵,母妃总是要为你搏一把的。”
他听不懂母妃在说什么,看着母妃嘴角笑意深深,眸光却极冷,迟疑着点了点头。
再转眼,已置身漫无边际的迷雾之中,恍惚之间竟似有灯火飘飘悠悠悬在远处,他迎着那光的方向疾步赶上,见行在前头的几个太监手中各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朝着一个方向前行。
近了,更近了,一年前父皇赏下的明月阁在迷雾中显露模样,只是里头却与往常不一样,没有丁点声响,不再是往日宫人来往的热闹模样。
他看到母妃在缠枝绘嵌琉璃镜前细致涂抹妆粉,容色娇妍美若画卷,连几个神情阴冷的太监见了此情此景都怔怔半晌,久久不能语。
领头的大太监想起方才接魏公公口信时,自己陡然一怔还不明所以问:“惯例不是一杯鸩酒和三尺白绫么?”
魏公公眸光冷沉,淡声道:“怕是圣上气得狠了,只说赐三尺白绫。这等谋害皇嗣的罪妃,如何能一杯鸩酒让她畅畅快快上路?”
言犹在耳,大太监连忙道:“娘娘好兴致,若是妆成了还是早早上路得好,子时前上路,那魂儿才能归到实处,过了子时便不好喽!”
容璟邰提步走近,伸出颤抖的手指缓缓触上母妃的脸,他的指尖如雾遇风一般消散,渐渐变作透明,影影绰绰没有实形。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又是梦。
婕妤静静不答,只用小指指尖挑起唇脂轻抹上唇。思量片刻,取一只长杆画笔挑了朱砂,在眉心处描出一枚精致的梅花钿。
太监哼笑一声,“娘娘快点动作,奴才也好跟上头交代。”
见她又调好螺子黛认认真真描眉,大太监冷了脸,都是将死的人了还这般矫情?这半年来,陛下都没入过明月阁一步,也不知道她临到头了这描眉画眼的给谁看?
偏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小太监手捧白绫躬身上前,声音阴柔温顺:“娘娘,请吧。”
容璟邰怔怔看着,似充耳不闻。这个梦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任他在梦中再怎么挣扎呐喊都是枉然,只能一遍遍看着母妃被这几个小太监逼死。
念及此处他低低笑出了声,这几个太监的脸都清晰可见,眼角一颗痣腮上有块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梦,又如何能记不清楚?呵,二十年前,几人就被他活活剐了喂狗。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婕妤面靥娇红,低眉垂眼忸忸怩怩,似十分害羞的模样,看着面前大太监软语求他:“公公去与陛下通传一声好不好?我有些话想说与他听。”见几人冷眼看着,婕妤缓缓抬眸,眉心轻颦垂泪涟涟,叫人看得心怜,“说完了我就走,再不惹他生气。”
“娘娘可莫要不识抬举!”大太监耷拉着脸,冷声嘲讽道:“还是赶紧上路为好,如此陛下兴许还会高兴一些。”
容璟邰盯着那大太监眼神极冷,母妃凄厉的痛哭声似炸响在他耳畔:“陛下呢?我要见陛下!!”
婕妤跌坐在地捂着心口痛声哭喊,状若癫狂:“我六年前就入府了!是我头一个教会陛下人事的!她们都是后来的!!我与圣上同床共枕过二十六次!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是圣上亲自赐名的!!我是他最爱的宠妃!!他怎么忍心??”
大太监嫌恶地瞅她一眼,撇了撇嘴,知道这人已经疯了,指望她自缢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淡声吩咐身后手执白绫的小太监:“勒死她。”
那小太监抖得跟筛糠似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呐呐不语。大太监低咒一声,这折福寿的事他可不想沾。便另指了个胆子大的太监上前,把那白绫交到他手上。
婕妤声音都抖了,面色更是惨白如纸,提着裙摆满屋子乱跑,哭得满脸是泪仪态不整,“璟邰?璟邰呢?”
他的母妃从来都是宫中最美的女子,从来温婉动人,眸如翦水秋波,笑起来的时候连身边的丫鬟都看得呆怔。那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母妃这般狼狈的样子。
容璟邰怔怔看着,明知自己已入梦魇,却仍一步步走上前想要护着她。乱跑的婕妤却从他的虚影穿过。
旧事情景再现,又如何能改?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赤着双足只着中衣,那是幼时的他。小小的少年夜里睡不安稳,从殿外听得动静乍一见便是此情此景,扑上前来踢打扼住母妃的那个太监。
婕妤紧紧抓着他,像落水的人仅有的一根浮木,满脸是泪其声凄厉:“璟邰,你救救母妃!你去与你父皇说,母妃知错了,母妃真的知错了!!”
那孩子却被人死死制住,任他目眦欲裂咬破了唇,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被太监从后死死勒住脖颈,平日姣白面容涨得青紫,手指抓在那白绫上抽搐。
容璟邰双拳攥得死紧,只觉浑身冰冷,渗透四肢百骸的冷,却明知是梦。在梦中,他救不了她。
“婕妤还是快点上路为好。”大太监在一旁闲闲看着,甩了甩手中拂尘,拖长了尾音幽幽道:“免得吓到了大皇子。”
婕妤听到了他的话,又听到自己的孩儿哭喊哀嚎,眼中疼痛之色愈深,却突然不再挣扎了,双手也不再死死抓着白绫,反倒一把将幼时的大皇子推开,反手捂上了自己的脸,嘶声道:“璟邰你别看!你别看!你不要看母妃!母妃这幅样子太丑了……你别看……”
扼着她的太监面无表情收紧白绫,手下的人渐渐地,不动弹了。
那被两个太监制住的少年硬生生被此情此景逼出一口心头血,眼中竟有丝丝血泪。那是幼时的他。
红翡珠帘无端被萧瑟的夜风吹断了,珠子蹦着散落一地,清脆之声不绝于耳,像溅了一地的血点子。
大太监冷笑一声,扭头离去了。身后小太监正要抱走大皇子,那小小的少年却恶狠狠咬了他一口,从他松了力的怀中脱出,跌跌撞撞跑到婕妤面前。
容璟邰缓步上前蹲在母妃身前,掌心贴在她脸上虚虚摩挲了一圈,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
梦中的少年也如他一般动作。
千般故景都只在梦中。这许多年来,他还是凭这梦魇,才能清晰记着母妃的模样。
再一转眼,他站在朦胧烟雨中,周遭万物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远远望着小小的少年跪在坤宁宫前。他在帝后起居的坤宁宫前跪了整整三日,也没人告诉他母妃的尸身在何处。
他哭过闹过,只想将她好好安葬。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身心绝望,却也没有半点作用,那些从内务府新调来的宫人自有办法让他消停。
经得此事帝后恩爱更甚。而在他父皇身边伴了六年的女子,几年来宫中人人艳羡嫉恨的宠妃,最终却是被活活勒死的。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像这宫中的笑话。
他身着缟素跪在母妃的房门外,十冬腊月岁暮天寒。面前只摆着一个小小的火盆,火焰微弱摇晃,似下一瞬就能被风扑灭。
母妃生前的衣裳,喜爱的首饰和蔻丹,养过的鸟雀尸体一样样扔进去,被火焚尽的味道焦糊刺鼻,连身后新来的宫人闻着都欲作呕。
来传旨的大太监奉了司礼监掌事魏公公之命前来,要带大皇子去太和门前叩谢皇恩。那大太监乍一见他身上丧服,登时惊出一声冷汗,指着他厉声道:“放肆!圣上洪福齐天,身为皇子如何能着丧服?若是为了罪妃,更不该如此!大皇子是不知这皇家的规矩吗?”
他似没有听到一样,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双手拢在袖中,被寒风吹得乱窜的火苗燎了他的乱发,他也恍若不觉,像蜷缩在黑夜中的小兽。
那大太监见他不动作,厉声命令道:“给我扒了他的衣服!换上蟒袍去太和门谢恩!”
明月阁曾经的宫人都被尽数杖毙,如今这一批都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听得此话,登时扑上前来,扒去他身上丧服,
“你们放开我……”他低声喃喃,有人听到了,却也只作没听到。
再转眼,似有雷鸣电闪将先前梦境生生割裂,破碎虚空穿云透雾而来,劈至他眼前。
容璟邰低头怔怔去看,身上已被换上五爪金龙蟒袍,头上薰貂朱纬朝冠沉甸甸的。他惶惶转眼,更远处,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兄弟姐妹,再往后头看去,隔房的族叔兄弟……太和门外跪得满满当当,粗略一看竟不下千人。
白玉阶旁站着的大太监声音尖细拖长了声音唱道:“跪——”
见大皇子低着头直挺挺站着,那太监皱了皱眉,扬了嗓门又唱一声:“跪——”
“我不跪……”他声若蚊蝇,像是连说话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声音小到没人能听得清。
他的祖父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爬起身来死死摁着他肩膀,怒声道:“给我跪下!”旁有一位叔父也跟着起身来摁他。
“他杀了我母妃!!”他连踢带打地挣扎,眸中的恨意只教人胆寒,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孩子的目光,“我凭什么要跪他!!”
祖父扬手狠狠刮了他一掌,捏着他后颈把他扭向身后九族上千人,眼中通红似有沉痛之色,却压低声音冷声道:“你要害死你的叔祖同胞吗??你要让我冯家九族逾千人为一个死有余辜的罪妃去死吗??”
寒风凌冽如刀,太和门前跪着的人太多了。人人只着单衣,伏在地上肩膀哆嗦两股战战,看上去模样悲惨极了。抬眼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似悲似苦,亦有入骨一般的深深恨意。
却无一人为她母妃难过。
容璟邰怔怔看着,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此时天还未亮,他知道祖父养出了这般孽女,怕卯时上朝的百官看到了丢脸,这才挑这寅时正来谢恩。
远方的天黑沉沉的,像积了一场雷霆暴雨,却始终隐忍不发。眼前也像是积了雾水,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
祖父摁在他背上的手掌似有千钧重,压得他屈膝跪下,表情麻木,深深跪伏前额贴地,跟着祖父一句一句缓缓念道:“罪妃冯氏罪当万死,吾等愧悔之甚。幸得皇天垂怜圣上仁心,得以保得周全,冯氏一族定结草衔环不敢相忘,叩谢君恩。”
“你父皇未迁怒九族,咱们全家才能得以幸存。”他的祖父直起腰,拍拍他的肩膀长叹口气,眸中感念深深,沉下声苦口婆心反反复复说一句话:“你要记着这恩。”
——他的父皇赐死了母妃,却要他不能有怨,不能有恨。
这是他该记着的恩情,也是这宫里的规矩。
容璟邰盯着祖父沉默良久,抹干了眼泪,把所有的难过都咽进了肚子。却无人察觉,他眸底只剩不为人所见的恨意,似被生生扯入深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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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妃成雅风这日卯时起了身,习惯性地偏头一看,榻上另一边的位置还是空空无人,附手上去只觉被褥冰冷。
她轻吸一口气,多年一向如此,便也不觉失望。缓缓起身更衣洗漱过后,听丫鬟问要在何处用早膳,想了想才吩咐:“送至书房吧。”
清晨薄雾清冷,一路行来只见到寥寥几个下人缩着肩膀垂头疾步快行,见到她的时候停下脚步,低声行了礼。这府中的下人都是如此,多年谨小慎微畏手畏脚,脸上连一丝鲜活气儿都看不到。
行至书房,竟见里头灯还未歇。暗卫不知从何处飞身出来,落在她面前之时已是跪姿请安,成雅风点头示意。
夫君身边的几个暗卫都是从少年起便跟在他身边的,自幼孤苦无依,得了夫君护佑才得以学到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都是他忠心耿耿的奴仆。
叩响房门入得内,便见夫君倚在榻上怔怔坐着,眼角眉梢都是倦意。他仰着头朝窗子外不知何处看去,成雅风放轻脚步走至他身后,透过那大敞的窗子能看到的除了两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椿树,再看不到其它,更显得萧瑟孤寂。
清晨风有些凉,夜晚的风想来更凉。他一夜未眠,这窗子大抵是开了一夜的。
成雅风心下喟叹,连带着口中也叹了半声,她的夫君从来都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周密筹划了这许多年,他是真的累了。
怕他听到自己叹气会难过,连忙止了声,抬手上前把窗子关了。容璟邰这才回身,缓缓抬眸看向她,眸中一片空茫之色,看得人心疼。
成雅风走近半步,膝头贴上榻沿再不能更近,低下头温声问他:“可准备好了?”
容璟邰垂着眼不作声,只盯着地上某处看。成雅风见状莞尔轻笑出声——这人不知何时养成的这习惯,不想说话的时候便一个字不说,静默无声,倒是一副小孩脾气。
刚嫁给他的那两年,她尚摸不透他的脾性,总觉得他面无表情也不作声的时候定是生气了,便也不敢跟他搭话。后来多年相处才慢慢了解,他沉默的时候,也只是不想说话罢了。
情之所至,便随了心意,伸手把他拢在了怀中。
这矮榻本就极低,她这么一揽,容璟邰也极顺从地倾身贴过来,侧脸贴在她小腹处,轻轻蹭了两下。心里的空茫慢慢发酵,转成了许许多多的难过。
——他知道,她一直想要个孩子的。
只是可惜,成亲八年有余,他也一直没能过去自己心中的坎。此时,想留下一个孩子陪她度过今后漫长时日,怕也是迟了。
成雅风此时站着,比坐在榻上的他高出一截,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便伸手一点点摩挲他的侧脸,摸到眉心处时,一点点抚平他无意识浅皱的眉头,指尖又一路摩挲至他的额角轻轻按揉,放柔声音与他说:“你若不想……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容璟邰靠在她的怀中不动作,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了三个字:“不反悔……”
成雅风浅笑出声,他恨了这许多年,心底那些早已陈腐的怨恨太深了,总得寻个路子得些宣泄。纵然事不能成,纵然今后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也定要咬掉那人一块肉让他知道什么是疼,才能甘心。
——只要他能有一丝半点的开心,便是万劫不复,她也定携手陪着。
她摸摸怀中人的发顶,只觉这动作像摸小孩似的,不由失笑:“若事不能成……若有来生,我一定不做你妻子……做你的妻子有点委屈。”
听得此话,大皇子身子一僵,整个人一点点发起抖来,极慢地抬起手环住了她。喉头硬哽两下,想应她一声。心尖酸疼得厉害,终归没能憋出来一声“好”。
只听她缓缓说道:“我要去做你娘亲,护着你长大,绝不让你再受半点苦……便是下辈子投在那蓬门荜户之家,也定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环在她身后的手扯皱了她的衣裳,他面颊贴着的地方一片濡湿,怀中人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