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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下了十来盘棋,花了一个多小时。倒不是因为唐颐和他下棋下出了瘾,而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除面对少校时的尴尬和不自在。
挂钟的时针指在6点,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科萨韦尔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
短短的几句,便结束了通话。他放下棋子站了起来,踱到大门口,拿下军装外套,道,“我下班了。”
唐颐松了口气,几乎为这句话小小地雀跃了一把。
科萨韦尔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冷不防,又补了一句,“我可以走,但你不能。今晚这里将是你的临时住所。”
希望破灭,现在不过才傍晚时分,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这漫漫长夜,要让她如何度过?
科萨韦尔穿戴整齐后,转身看向她,出于礼貌问,“晚餐想吃点什么?”
她本想说不饿,但随即又想,他既然问了,就是愿意为自己效劳。出于被他囚禁的怨念,觉得没什么好客气的,于是,理直气壮地提出,“中餐,鸭肉盖浇饭。”
他看了她一眼,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应许。
唐颐低头摆弄着棋盘没看他,心中暗暗腹诽,要被你关一个晚上,要求吃上一口家乡菜,应该不算过分吧?
这时,房门被人叩响,在得到回应后,一个穿着国防军制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你准备……”他显然没想到房间里有个女人,还是个东方人,不免吃了一惊。话说,这个女人不是自称什么静子的日本人么?
见他的目光落在唐颐身上,科萨韦尔也没有避讳,光明正大地替两人做了个介绍,“这位是中华民国驻法大使的女儿唐颐小姐。这位是我的堂弟,艾利克。”
唐颐压根儿就没认出这个傲慢的国防军战士,只是在看到他后,有些迟疑是否要起身和他握个手。谁知,人家堂弟先生在一瞟过后,便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了,这倒是自动解除了这个困境。
显然,这位年轻气盛的容克贵族并不像他堂兄那样内敛,对异族的不屑和歧视,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以至于他并没听清科萨韦尔说的是中国大使而不是日本大使,至于亚洲人那饶舌的名字,他更是听了就忘。
科萨韦尔了解艾利克的脾性,所以也没多再多言,只是嘱咐了她一句不要乱跑,便和他一起出了门。
望着两人的背影,唐颐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事实上,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出去自找麻烦的。
艾利克一路憋着,直到出了指挥部才忍不住问,“你怎么弄了个亚洲人在办公室?”
相较他的吃惊,科萨韦尔只是语调平静地说了一句,“我用五年的时间,才找到一个人。”
艾利克再度大吃一惊,“是她?”
他点头。
“你确定吗?”可当自己问出这句话后,艾利克又觉得好笑,他的这位堂兄何时打过没把握的仗?
“可是,她并非雅利安人,”说到这,艾利克胡乱地挥了下手,道,“别说雅利安人,就连日耳曼都不是。即便给你找到,又能怎样?”
科萨韦尔依然气定神闲,“不能怎样。不过,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给她一些便利、甚至一个庇护,这点还是能实现的。”
艾利克向来对自己的这位兄长深信不疑,但这一次,他是真的表示怀疑。
科萨韦尔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一旦决定的事,若非必须,否则不会轻易更改。他做事周祥,心思缜密,既然这么做就有自己的考量,旁人不必明白,也插不了手。
“你打算在巴黎还要呆多久?”
见他移开话题,艾利克也不再多问,道,“大概一个星期左右。”
“之后呢?”
“上头有意调派我去非洲磨练。”
他点头,“跟着元帅能学到不少,也算是你的运气。”
提到这位被荣称为非洲之狐的将领,艾利克顿时有说不完的话题。
不管他说的是客观事实,还是以讹传讹的流言,科萨韦尔都在一旁微笑聆听,不插嘴一句话,也不轻易辩驳否认。这就是他的能耐,自信却低调,聪慧却大智若愚,让敌人忽略掉有这样一个对手的存在,然后再一举反攻。
两人一路下楼,在大街上站定,艾利克侃侃而谈,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尽情尽兴之后,才停了下来。他四处张望了下,问,“我们去哪里吃饭?”
“皇朝。”
“这是哪家餐厅?好吃吗?是法国菜?”
他纠正,“中国菜。”
艾利克不由大失所望地啊了一声,“这会好吃吗?”
“好不好吃,一会儿就会见分晓的。”
他主意已定,艾利克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堂兄后面,去了那家叫做皇朝的中国饭店。
中餐馆里自然有中国人,好几桌子的华人团聚在一起用餐。对他们而言,这里犹如祖国家乡,自然没有什么好忌讳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用母语大声交谈。
但,大门一开,突地闯入了两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还是德国纳粹,气氛骤然凝结。热闹的餐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堂里可以说是鸦雀无声。
十几双黑眼睛同时瞪向自己,这里明明是欧洲,却让艾利克有种走进动物园的感觉,当然被观赏的是他们两个白种人。
他顿时浑身不自在,压低声音对堂兄道,“我看我们还是换一家。”
说着,他转身就想走,刚跨出一步,就被科萨韦尔伸手拦下。
科萨韦尔脸上依然镇定自若,露出一个笑容,对饭店的老板道,“还有空桌吗?我们两个人。”
老板一听他们是来吃饭的,顿时松了一口气,将擦桌子的抹布往肩上一甩,用带着浓重中国口音的英语招呼道,“两位客官,请这边走。”
餐厅里都是亚洲汉子,他们警惕地看着这两兄弟,原来的闹腾和轻松早已不复存在。
艾利克也紧张,右手按在腰间的配枪上就没松开过。
倒是科萨韦尔一脸悠然自得地拿起小茶杯,啜一口茶在嘴里,品了品,然后向艾利克举起杯子,道,“绿茶很新鲜,你尝尝看。”
尝个屁!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都快紧张死了,哪里还喝得下去。
老板拿着菜单,颤悠悠地走了过来,问,“两位长官想吃什么?”
“给我一杯啤酒,两份鸭肉盖浇饭,其中一份打包。”
记下后,老板又望向艾利克。可怜这小伙把菜单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也没看懂内容,于是他没耐心了,随手一挥,道,“你看着办。”
这下老板可为难了,苦着脸道,“客官,鸡鸭鱼肉这么多,您让我怎么办?”
艾利克正想发飙,却被科萨韦尔挡了下来,合起菜单还给老板,道,“给他来一份猪肉饭,谢谢。”
老板松了口气,如获大赦般地退了下去。
和这么多东方人坐在一起,艾利克有说不出的别扭,而这些中国食客看见两个军官,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双方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各自用餐。
老板想着他们早点吃完,可以快些送走瘟神,便催着厨房,不到十分钟,菜盘子就端上了桌子。
艾利克用筷子戳了戳红红绿绿的一盘子大杂烩,问,“这能吃么?”
科萨韦尔不会用筷子,吩咐老板取来了刀叉,切了一小块放嘴里,吞下后才一本正经地回答,“能吃。”
来都来了,点都点了,总不能浪费。于是,艾利克先喝了一大口啤酒壮胆,然后再开动。吃了一口后,发现味道还行,虽然和德国传统食物不一样,但能接受。
吃饱喝足,放下餐具,两人才开始聊天说话,谈的多数是政治和军事。
期间,不知是谁打了个饱嗝。
艾利克忍不住又发起牢骚来,“你看他们吸溜呼噜喝汤的声音,还有吃饭呱唧嘴的声音,碗筷碰盘子的声音,都可以组成一支交响乐了!我们这是来饭店吗?这里简直是猪圈!还有你看他们一桌子人,都吃一盆菜,两根小木棒放嘴里舔舔舔,然后又去夹菜,口水沾得到处都是,天哪,真恶心!”
在欧洲,凡是家里有点教育的,一般在桌上吃饭,都很安静,小声交谈,嘴里有食物绝不张口。有时,甚至正襟危坐,喝汤不许出声,吃饭忌讳呱唧嘴。对他们来说,饭后打嗝有如放屁。
当然,这是东西方文化差异,放在现代,也就一笑而过。但,那是40年代的欧洲,本来就带有强烈的种族歧视,这区别一体现,更是有了让人鄙视的理由。
科萨韦尔皱了下眉头,对此也有些不习惯,但他沉得住气,所以没放在嘴上。这个地方,也就偶然来一回,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艾利克没好气地道,“兴致勃勃地找你来尝尝法国大餐,结果呢?”
听堂弟抱怨,他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招手喊来老板结账。
看着他手中的一份餐点,艾利克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非要来这,原来是为了她。”
“不然你以为呢。”
艾利克头脑简单,心直口快地道,“你该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科萨韦尔不置可否。
“唉,你可别拿自己的将来赌博。你知道元首下达的种族法,就算她不是犹太人,但跨种族婚姻也是不被允许……”
他纠正,“是不被期望的。”
“有区别么?”
“当然。”
艾利克不想和他争论,便挥了挥手,道,“不管如何,如果你是玩真的,我劝你还是乘早悬崖勒马。”
科萨韦尔嗯了声,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两人吃晚饭,从饭店出来,因为下午发生的那起爆炸案,党卫军和国防军联合起来,封锁了好几条大路,抓走了不少可疑人物。
回到指挥部的时候,一车子的嫌疑犯刚好运到,士兵们拿着枪杆,赶他们下车。艾利克突然脚步一滞,在众多人群中,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见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女孩身上,科萨韦尔挑了眉头,问,“怎么?认识她?”
“认识倒算不上,就是在路边遇上过,让她给我画画硬是不肯,我还给了双倍的价钱呢。”说起来还有些委屈。
科萨韦尔笑笑,道,“法国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逆反心理,毕竟我们占领了他们的家。”
艾利克的心思都在丽塔身上,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科萨韦尔也瞧出了点端倪,站住脚,问,“你是回军营,还去我家?”
“应该是回军营。”
他点点头,和艾利克拥抱了下,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等堂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艾利克脚步一转,向那些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