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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见过耄耋老人模样,大多脸皮褶得跟紫菜似的,能有红光满脸、鹤发童颜的还真不多。这张寿星一出,那张脸光彩啊,就和水里冒出的泡一样,又圆又光又亮。其银白美髯及胸,身板子硬朗,一点也看不出上百,比村口六十多的李大伯还精神。
先前还争先恐后的众人,一见张寿星就像见神仙,纷纷跪地磕拜,嘴里喃喃有词。张寿星忙不迭地抬手虚扶,叫乡亲们免礼,接着他掀开竹筐上的红布,一一分发长寿面,不一会儿筐就见底了,没拿到的人摇头叹气,念叨着明天要赶早。
人散之后,小乞回过神,她倒没花多大功夫在张寿星上,而是两眼盯着那竹筐,心里估算共有多少面团。这掐指一算,定好时辰,然后她决定明早要来抢面吃。
一抬头,柳后卿和阿奎已不见,小乞左盼右顾,像只无头苍蝇转了圈,最后发觉其二人要去敲张寿星家的门。
这江湖人皮厚,不由得你不信。小乞两三步过去追上他俩,跟其身后上了台阶。
本以为会挨骂,没料看门大叔殷勤,他笑眯眯地对柳后卿说:“公子稍等,我这就去找我家老爷。”
忽然之间,小乞肃然起敬,没想柳公子连张寿星都能搞定,她不得不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片刻功夫,有人来了,就是刚才巧舌妇人,她一见柳后卿匆匆施一礼,随后笑着道:“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未曾想怠慢您了。公子快请进。”
话音刚落,妇人抬手请行。小乞便随在柳后卿与阿奎身后,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心想:明天早上不用来抢面,真好!
妇人领他们一行来到堂屋,然后吩咐婢女端茶送水,说张老马上就来,请柳公子稍等。小乞见这妇人八面玲珑,心生好奇,不由问柳后卿:“她是谁?”
柳后卿持盖轻刮茶沫,漫不经心地瞅她一眼,回道:“张老的孙媳妇。”
话落,他抿口茶,半含在嘴里细品。
“不错,桐庐贡芽果真不错。”
话落,阿奎也跟着点头,两手捧杯,一脸的斯文。相比,小乞的茶早就见底了,几片嫩芽稀稀拉拉地贴在杯沿上,里面滴水不剩。
真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婢女见柳后卿就笑,见小乞就翻白眼。小乞很不服,她知道贡芽是好茶,只是嘴馋肚饿,口张得大了点罢了。
一盏茶过后,张家媳妇领着张老来了。张老慈眉善目,见到晚辈极为客气。柳后卿自是懂规矩的人,礼数周全,半点都不马虎。
张老笑得乐呵呵,露出满口白牙,伸手虚扶道:“免礼,免礼。你们李家与我们是世交,还这么客气作甚?”
李家?小乞一听,眼珠子滴溜一转,心里寻思:难不成柳后卿为了吃碗长寿面,冒充别人混进来的?唉哟!这不但皮厚,胆大也大。
猜到真相,小乞手心汗涔涔的,不由为柳后卿捏把冷汗。瞥眼看去,这姓柳的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与张老寒暄,还格外亲切地称其爷爷,吹牛都不带打嗝的。
小乞又输了一招,柳后卿在她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不少,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他脸皮厚……哦,不对,临危不惧的真传。
过了会儿,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仔细看去,这柳后卿说话归说话,还去摸张老寿星的手,一个劲地夸它滑。昨晚在万香园,在这么多美貌姑娘面前,他也没做这事啊。
小乞打个寒颤,上下打量起柳后卿。柳后卿貌样俊朗,不过略微阴柔了些,低头笑起来,还喜欢抿小嘴。
莫非他该不会有断袖之癖,连老伯伯也不放过?
小乞吓傻了,忽然有人大叫:“老太爷!老太爷!少爷回来了!”一下子把她从神游里震了出来。
有个小厮模样的急匆匆跑入堂屋,见到张老忙鞠一礼,道:“老太爷!孙少爷被万香园的人抬回来了,他正在房里闹腾,少夫人请您去呢。”
显然,这跑腿的没留意到堂屋里的人。张家媳妇一听,青了脸色,怒而不敢发作,卡了嗓子低喝:“不长眼的东西,你也不看看。”
话音刚落,跑腿的这才注意到有客来,讪讪地挤出个笑,低头走了。
小乞站在最外边,张家媳妇的话她全都听见了,没想这妇人外表娴柔,骨子里倒是泼辣,见人家眼珠子瞥来,她继续装愣,假装没听见。
张老一声叹,痛心摇首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今天让贤侄看笑话了。”说着,他抬手掩面,似有愧色。
小乞眼尖,无意间瞅到这手只觉得嫩得很,没有半点褶子和褐斑,怪不得柳后卿摸了半天。她不由心生羡慕,正当琢磨人家养生之道,就听见柳后卿说:
“张老爷爷哪儿的话,您有此高寿,自是五福之人,将来张兄定是飞黄腾达,您不必忧心。”
听了这话,张老也不知是笑是哭,说了几句话之后他起身走了,接着张家媳妇安顿客房,硬是要留柳后卿住下。柳后卿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地留下来了。
虽然跑到别人家里装熟人有些奇怪,不过小乞没地方住、柳后卿也没钱找地方住。如此一来,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不正常的都变得正常了。
这就是蹭吃蹭喝的门道,小乞甘拜下风。前两天她还觉得亏,此时坐在凉席上吃着瓜,她又觉得做得最对的事就是找了这么个师父。但是这个师父有怪癖,化作男子岂不危险?不过想想自己这模样,八成人家也看不上,小乞就安下心继续啃瓜。
东院喧闹了一阵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小乞懒得抬眼,吐完西瓜籽,再拿起一块塞嘴里,吃得正高兴,阿奎刹风景的出现了,硬是磨着她问,被人抬回来的张公子何许人物?
小乞鄙视地瞅他一眼,“卟卟卟”的吐光嘴里的西瓜籽,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子,开始八卦这位饶州出了名的奇葩。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多少有些道理。虽说张老寿星出名,可是他底下几个子孙都不咋地,连着好几辈只有一个儿子,被人抬回来的张公子便是第六代单传。
如今张家男丁稀薄,除了最年长的张老,只剩第五代张老爷,以及那个不争气的曾曾曾孙子了。不用多猜,最小的铁定是最受宠的,而且就这一脉香火,家里人把他当成菩萨供着。
起先这“小菩萨”倒还好,知书达礼,颇有儒生气质,可没想过了双十,整个人都变了,天天吃喝嫖赌,还偷偷瞒着家里人变卖字画,把老婆都输在赌桌上,然后光着脚丫子回来了。
饶州城里有人说,张家是被人下了咒了,所以才会摊上这么个活宝。不过为了一方平安,顺便赚钱,小乞暗查过几次,没觉得有啥问题,现在坐在人家家里吃西瓜,顺便看了风水,也没看出幺蛾子。
“是吗?”阿奎听后,拧起两条张飞似的粗眉,两眼望天思忖半晌。
“那孙子好面善,刚刚无意路过东苑正巧碰见,好像是昨晚上和我家公子赌骰子的那位。”
“什么?赌骰子?”
“是啊,要不然你那包子哪儿来?”
阿奎翻她个白眼,然后抢了她一片瓜,啃着走了。
小乞肠子一下子悔青了,若知道张公子在万春园,她死也要上去赌几把,说不定这阵子的饭钱就来了呢!
也不知张老知不知道这件事,入夜,他特意设宴款待柳后卿,还叫上了那九赌十输的孙子。小乞自然是没得去的,她与阿奎每人抱着一桶米饭躲在屋里啃。
梅干烧肉,浓油赤酱香得很。小乞将一碗烧肉扣在饭桶里,再拿汤勺搅和拌匀,大口大口地吃得贼香。阿奎也不甘示弱,左手烧鸡,右手鹅的,连骨头都嚼得半烂。
“这肉烧得好,肥而不腻,又酥又香。”
“我这鸡也不错,咱俩换换?”
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小乞和阿奎互换饭桶,两人友谊不知不觉地就升华了。
小乞边吃边打量起阿奎,阿奎虽是虎头虎脑,但长得也不错,长年随柳后卿,该不会是他的……咳咳,小乞止不住往这方面想,无意中对上阿奎纯洁眼神,她又觉得不应该,借咳低下头继续吃饭。
一桶饭过后,他们两个心满意足,打着饱嗝剔起牙,开始拉家常。正当小乞说到自己无父无母时,忽然她敛了神色,异常严肃起来。
“你听,有人在哭。”
阿奎朝窗处看去,竖起耳朵拨长脖子。“没有啊。”
小乞不信,揪了他的袖子拉他至窗栏,然后打开窗。
呜咽清晰了。有两个丫鬟正巧从廊下经过,其中一个就在说:“李婶真可怜,好不容易盼到儿子,不明不白地就丢了。”
“是啊,如今人拐子可多,官府也不上心。”
……
两丫鬟越走越远,根本没看到耳朵伸得老长的小乞和阿奎。
人走之后,小乞得意洋洋地挑下眉,笑着道:“我说吧,我耳朵可灵着呢。”
阿奎哼唧一声,不以为然,正当转身之时,小乞突然抓住他结实小臂,使劲拉了过来。阿奎吓到了,不由叫了声:“你干嘛。”
小乞越凑越近,双眸似乎含着深情,就在嘴唇要碰到他的刹那,她伸了手摘去他嘴边的饭粒子塞进嘴里。
阿奎倒吸口凉气,眼瞪大如铜铃,接着虎牙一亮,恼怒道:“你干嘛!没听过老虎胡子摸不得!”
没料小乞比他还凶猛,劈头盖脸地骂他:“你嘴边有饭粒啊,农民伯伯很辛苦,你知不知道?!会不会做人?!”话落,她手如疾风,将他嘴边四颗饭粒扒下塞嘴里。
阿奎被她骂愣了,缓过神后,腮颊上竟然浮起两朵红晕。小乞没看到,转过身继续去扒桶里的饭粒,一粒一粒极为仔细地扒到月升。
张家人睡得早,酉时院中无光也无声。小乞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甩大饼,旁边蚊子嗡嗡嗡,叫得她心烦意乱。忽然,一声小儿嬉笑从她门前经过。小乞顿时醒神,一骨碌从榻上坐起,趿上鞋开了门。
院内树影斑驳,风拂过,翠竹沙沙作响。小乞左瞧瞧右看看,没见着小儿身影,正当她要转身进去,只觉有什么拉她的衣摆。她低下头,看见一男娃子,穿着红袄,剃了个阿福头。
“你有看到我的皮吗?”
男娃子扑闪着大眼睛问她。小乞没听明白,问:“什么皮?”
“我的皮。”说着,男娃子撩起红袄给她瞧。
这时,弦月露出一个尖儿,阴冷银光落下,正巧照到男娃身上,那袄子下只有一副骨架子,血淋淋的,上面耷拉了几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