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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衙内很是愤怒。
他都舍得对自己的心腹下狠手,将几人踹的匍匐在地了,可酒楼上下看热闹的人,却好像并不满意,仍然死死地盯着他。
难道还非要他纡尊降贵,去给那个低贱的跑堂赔礼道歉不可吗?
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副可怜相的跑堂,也配要他认错?简直是欺人太甚!
范衙内暗中恶狠狠地瞪了跑堂一眼,却又着实想不出理想的应对之法。
谁让他倒霉呢,平日里肆无忌惮惯了,哪里需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结果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惹出祸事来。
眼下府试、院试在即,别说他一个官员家眷了,就是他爹——知府本人,也不得不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礼贤下士的做派来。
原因就在这些看客的身上。
天外天作为府城最富盛名的酒楼,自然吸引了一大批考生前来,而这些人中,谁能保证,不会有未来的国之栋梁呢?
即便没有,这么些人也足以将今天的事传的尽人皆知。一想到父亲大人早就再三叮嘱过自己,近日要安分守己,不得四处闯祸,范衙内便觉得一阵心慌。
倒不是怕他爹责罚与他,而是怕真给家里招来灾祸。
要知道,现下要提防的,可不仅仅是这些考生,更加不能掉以轻心的,还是那个刚刚上任的学政,此人是自己家的死敌,怎么能平白将把柄送到他的手上去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目光复杂地看了沈少卿一眼,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怨恨。
按理来说,自己得他提醒,才知道众人早已看穿了他的伎俩,免得一错到底,被人看尽了笑话。可将自己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后,他却又袖手旁观起来,不由让他又心生不满。
再看看自己身边的狐朋狗友,此时都离他远远地站了,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包括替自己出这种馊主意的元凶——赵家二少爷。
赵家二少爷叫赵宏,是这家酒楼当家人的弟弟,年仅十六岁。
不过可惜的是,他的哥哥赵衡似乎将他们家的厨艺天赋都给占完了,轮到他时,练了数年,却连最近本的刀功都不过关,好在他还有几分机灵劲,便被家人送去读书了。
可谁知道他压根就不愿走正道,书没读进去一本,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堆,腹内墨水没有几滴,坏水倒是不少,专爱给人出谋划策,欺压良善。
这是因为他看得极为清楚,自己既没有继承家业的权利,也没有读书上进的能力,还是抱牢范衙内这颗大树比较实惠。
因此犹豫再三,等范衙内的目光再次扫过来时,他终于下定决心,上前替范衙内解起围来。
他先来到三个哀声连连的下人跟前,发足了力气,在每人身上踹了一脚,义愤填膺地训斥道:“都怪范公子平日里太过纯善,把你们一个个惯的这般胆大包天,直接哄骗利用起主子来!都还躺着做什么?连范公子都替你们赔礼认错了,你们还不去向人磕头求饶,难道真想吃牢饭去?”
骂完这些,他的心里才略觉解恨,看着连滚带爬的三人,不由在心里发狠道,让你们出卖我,看本少爷以后不整死你们这群狗才!
等三人磕了一通头后,由他做主,从三人的月钱里扣下十两银子,算是赔偿给跑堂小哥的汤药费,这件事便算解决了。
可跑堂小哥哪里敢收这笔钱,只是不住地磕头,希望赵宏能够让他继续来酒楼做活,而不是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因为他很清楚,铁打的酒楼,流水的伙计。更何况是这样的大酒楼,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往里进呢。即便日后这些公子哥真的不再找他的麻烦,休养上十天半个月,这酒楼里便不会再有他的位置了。
没有了活计,以后靠什么养家糊口呢?
可范衙内他们哪里管得着这些,他越是恳求,他们越是做出一副仁慈的模样,说是无辜将他打成这样,实在于心不忍,硬是让下人将人抬了回去。
完美的清理了现场,范、赵二人保持着脸上和善的笑容,缓缓地消失在酒楼门口。
好戏结束,目送一群纨绔子弟离开之后,意犹未尽的众人,立即将目光转向了沈少卿。
就在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结交这个思绪缜密、仗义执言的同类时,早有人先他们一步,将人往一张饭桌引去。
如果他们的记忆力不是很差,就该认得,引路的正是先于沈少卿出头,却险遭捆绑的那个人。
邀请他们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者,面容清瘦,一口长须,眼神精光内敛,气质儒雅,自有一种威严,却又让人觉得光风霁月,甚是可亲。
长者明显也在打量着他们,尤其是沈少卿。不多时,见沈少卿始终不卑不亢,颇为持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冒昧相邀,还望小友不要见怪。”
“先生严重了,能得先生青睐,是晚辈们的福气。”
沈少卿面带微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代表三人回应道。
“好好,坐,都坐下说话。”
老者也不客套,点了点头后,便招呼几人入座,似是有话要说。
待三人依次坐定后,引路的人替三人倒过茶后,便默然站在一边,看情形,应该是老者的随从。
“小友才思敏捷,且又能不畏权贵,甚是难能可贵。若不是得你相助,怕是我这下人,也要吃些亏了。”端起茶吃了一口,老者坦然赞赏道。
“先生谬赞了。上报君王,下利万民,是我辈读书之人的职责,晚辈只是尽本分而已。”
面对称赞,沈少卿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反而越发恭谨道。
“好,有见识!只是……若当真不畏权贵,小友方才为何不直指主使之人,却将矛头转向帮凶爪牙,岂不是有失公允?”老者突然正色发问道,似乎并不怎么相信沈少卿的正直程度。
“你这老……先生好没道理!难不成是自己被夺了风头,存心来找茬的?”
见对方挑刺,不等沈少卿答话,赵王孙便直接叫嚷开了,“你若是不怕,为何不自己前去?我表弟好心替你家下人解围,反倒还要受你刁难,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我若直说,难免使他恼羞成怒,他又如何能听得下去?我等挨一顿皮肉之苦也就罢了,恐怕不但不能替那位小哥讨回公道,还会更加害惨了他。
我既然不能保证凭此将他绳之以法,与其不自量力,倒不如保得一人平安。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姑待之。”
沈少卿拉住赵王孙,毫无保留地说道。他直觉老者应该不是什么奸邪之人,否则刚才为什么要让下人出头呢?
“哈哈,能屈能伸,不逞一时之勇,方为大丈夫。能识得小友这般的少年俊彦,老夫甚是欣慰。时候不早了,老夫也该归家了,在此预祝小友壮志得酬,咱们后会有期!”
老者听完开怀大笑,随后起身告辞道。
“我家老爷姓宋,公子莫要让我家老爷失望!”
在走过沈少卿身边时,老者的随从许是感激于沈少卿的援手,小声提点他道。
“完了、完了!”
沈少卿还没反应过来,赵王孙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噩耗一般,哭丧着脸,捶着桌面哀嚎道。
“怎么?他们走时没付钱?”
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见赵王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季宣怀还以为对方将饭钱算在了他们头上呢。毕竟说好了这顿饭是赵王孙请的,这下要多掏一份钱,心疼总是应该的。
“我倒是希望他们没付钱,好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赵王孙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捂着胸口说道。
“莫非……他就是宋琦,宋学政?表哥你也不要这般自责了,不知者无罪,即便真是他,我想他也不会怪罪你的。”
沈少卿不想再被众人围观下去,出言安慰道。
“什么叫即便是?我敢打包票,绝对是他本人。我这回可……不对,不是还有表弟你在么?对呀,我又不读书考试,担心个什么劲!”
哀叹到一半,赵王孙突然回过神来,转而谄媚地望着沈少卿道:“嘿嘿,还是表弟你厉害,虽然抱不成知府大人的大腿,可这宋学政的大腿,咱们算是抱牢了。
我听知府家的下人说过,这宋学政以前也是个大官,叫什么御史中丞来着,据说是专门弹劾其他官员的,就是因为得罪了宰相大人,才被派到这里来的。
如今他这般看好你,怕是你不跟着他走都不成了。不过咱也不怕,反正他要在这里待上三年的,说不定还能把知府大人给熬走了,以后这府城里,便是咱们的天下啦!”
心情迅速好转的赵王孙,开始做起白日梦来。
“好了,回去你再接着乐吧,咱们也该走了。”见围观者越靠越近,沈少卿又面有疲色,季宣怀催促他道。
赵王孙此时看着刚认来的两个表弟,真是越看越欢喜,哪里还会和他们计较,乐颠颠地结了账,三人便朝楼下走去。
“三位留步,在下有事请教,不知哪位是季公子?”
刚欲抬脚下楼,不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
三人虽有些头疼,但仍然转过身来,见酒楼中央站着一个男人,二十五六的年纪,虽然不拘言笑,但看上去却十分憨厚,此时正看着他们,应该便是叫住他们的人了。
“恕在下失礼了。我今天下午得知,府城里来了一个刀功十分了得的厨子,叫人取回张老板饭馆里的物证一看,若然名不虚传。
闻得赵小哥将人领走,又恰巧得知赵小哥带人来敝处用饭,特来一见。不知……哪位是季公子?”
季宣怀明知道对方是在找他,只是第一次被人喊作公子,他却有些不知该怎么作答。只觉得果然是大地方,连个厨子说话都跟读书人似的。
“赵大少爷,他便是我表弟季宣怀,不知你有何指教?”赵王孙兴奋地将季宣怀往前一推,大声介绍道。
“幸会幸会!季公子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功力,实在令人敬佩,哪里敢说指教。倒是烦劳季公子,就方才所点菜色,不吝指点在下一二,不甚荣幸。”
听他说完这些话,季宣怀不由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幸亏自己一直坚持跟沈少卿学文识字,不然此时连话都听不全懂,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赵公子言重了。在下只不过乡间一小厨罢了,初来乍到,岂敢厚颜指点。”摆正心态后,季宣怀从容应对道。
“公子太过自谦了。在下诚心求教,还望公子成全。”对方一再坚持。
“这……”季宣怀有些为难。
“我这表弟也是个实诚人,哪能第一次登门,便对主家评头论足?这样吧,数月之后,我们表兄弟将在城南新开一家酒楼,若是赵公子有心,到时不防前来捧个场,互相切磋一番,如何?”
赵王孙眼珠一转,立即抓住机会道。
“这……是在下太过心急了。既然季公子也打算在府城立脚,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在下到时一定前去领教。赵大当家也不介意,拱手应承道。
“好说好说,到时恭候大驾!”
赵王孙拱手还礼,心愿达成的他,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差点在楼梯上一脚踏空,滚下楼去。
不过这样的惊险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快乐,想着明日还应该去跑堂小哥家里走一趟,又回头看了一眼天外天,不由暗叹,虽然肚子没吃饱,可这一趟来的真是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