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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十一月,秋收早已结束,秋耕尚未开始,只剩下一片片齐整的稻茬,以及衰败的野草的田间,显得空旷而寂寥,而一群群冲着地里遗落的稻谷、稻茬上新发的嫩芽而来的鹅群,则为其增添了不少生气。
稻田里,被镰刀截下的稻茬约莫半尺来长,外表已经枯黄,却仍能在这越见清冷肃杀的季节里,以同样半尺来高,翠□□滴的新苗,昭示着它执着而顽强的生命力,成为这片即将陷入沉睡的土地的最后一丝光彩。
此时远远望去,翠绿的秧苗,洁白的鹅群,如果没有季宣怀赶来的强势而招摇的鸭群和鸡群,倒是一副清新而祥和的美景。
“干得好!花将军就靠你了,啄死那只呆头鹅!”见对方之前还气焰嚣张的头鹅,在自家雄壮勇猛的花色公鸡的啄、挠之下节节败退,季宣怀得意地叫喊道,“后面的跟着上啊,赶跑了他们,这一大块地盘就是咱们的了,让它们回家吃糟糠去!”
“你别高兴的太早,看我不打断它的脖子!”见自家的鹅对着一群矮小上许多的鸡鸭,竟然要败下阵来,对方不由气急败坏地道,并且说着便举起手中的竹竿,要去打那只对头鹅紧追不放的公鸡。只是由于场面太过混乱,一时有些瞄不准,生怕误伤了自家的鹅,于是又忍不住愤愤地骂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东西,一群祸害!”
“少唧唧歪歪的,有种就冲我来!跟一只畜生打,你还真给自己长脸!”原本见对方违背规则,季宣怀就已经忍不住了,闻言冷哼了一声,将手中的铁锹往地里一插,话还没说完,便将对方按到了地上,反剪着他的双手,不紧不慢地说道:“挑事打赌的是你,输了耍赖的也是你,嘴巴这么不干不净,不如让我用泥巴好好给你洗洗!”
“我……大哥、二哥,季宣怀他打我,你们快来帮忙啊!”原本想讨饶的他一见正下学回来的兄弟,立即挣扎着搬起救兵来。
“狗仗人势!”季宣怀闻言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随后转过头来,怒视来人道:“谁敢……”哪知恶狠狠的警告才开了一个头,却在看清楚来人时一愣,生生将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大哥,快给我报仇!季宣怀这兔崽子不让我在这边放鹅!”被按在地上的人见他竟然被吓住了,当下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卯足了劲叫唤道。
“愿赌服输,这回便饶了你,以后要是再敢在我眼前找不痛快,看我怎么修理你!”季宣怀不仅没有再次被激怒,反而极为平静地说道,说完呢便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收拢自家的家畜去了。
“你凭什么!别人都是来放鹅,就你偏要赶着一群鸡鸭来凑热闹,来就来吧,就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独的,还有那群瘟鸡、瘟鸭,土匪投胎似的,哪块地好往哪跑,谁家的鹅靠的近了一点,就红着眼来掐,这地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就让你霸着!”见有人替他撑腰,他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一身的泥土,愤愤不平地指责季宣怀道。
“人家都能放,就你事多,不就是仗着你家鹅多想占便宜么,鹅斗不过鸡,人又打不过我,输了还想赖账,我懒得跟你计较,你还来劲了!”面对对方的指责,季宣怀一把拔起插在地上的铁锹,做出一副随时都会过去拍人的架势,却只是抬了抬眼皮,沉声说道。
“你……”
“长武!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回家!”
对方还不服气,只是刚一张嘴便让被他叫做大哥的人打断了,随后便赶着鹅群率先离开了,只是仍然心有不甘地跟同伴嘀咕着。
“大哥,你干嘛不趁机好好教训教训那小子,要不是被他祸害了,还反过来骂我?”
“就你厉害,有本事自己打去!”
“我……我不也是想替咱家出气么,要不是因为他这个祸害,咱家租的地怎么会没了?”
“哼!就你沉不住气,咱家没了,他家不也没了么?要是那家人再病下去,看他还能横几天!”
“哦……”
虽然他们的声音不算大,可由于离的并不算远,季宣怀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抿了抿唇,随手挖了一锹土朝远处扔去,发泄着内心的憋屈。
“娘一个人在家该担心了,回去吧。”几乎与那些孩子同时赶到,一直旁观着的沈少卿终于开口道。
“嗯。”季宣怀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简洁地回应道,然后赶着早就等着回家,已经挤挤地蹲在一起的鸡鸭往前走去。
由于先前斗的太专注了,以至于他们都没有发现下学的那群人,直到被他按趴下的季长武喊出声来,他转头去发警告的时候,才发现沈少卿也正站在那些人的身后,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想起对方比喜欢他跟那些人针锋相对,这才将到了嘴边的狠话咽了下去,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来。可笑竟然被季长武那狗崽子当做露怯,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自从知道沈少卿不喜欢以后,虽然他心里不赞同,嘴上也没服软,可但凡遇上事,还是下意识地开始约束自己,不会完全像以前那般,不管对错,先打了再说。可自从沈母病倒,并且越来越严重以来,他实在是憋的太难受了!
在沈母将家底交给他以后,看着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钱,且基本上只有出没有进,直把原本粗枝大叶的他逼的开始精打细算了起来,尽可能地省下哪怕一文的冤枉钱。
以往沈家都是直接将粮食全部折成现钱,然后再根据需要买现成的米面,而不是像村里人那般,自己用石碾来磨,以致不仅要多花钱,在买了鸡崽、鸭仔之后,竟然连喂养它们的糟糠、麸皮都没处找,面对着三十只鸡和三十只鸭,全部喂粮食别说养不起,就是养的起也能心疼死他。舍不得粮食,他只好另寻他法,每天扛着铁锹,身后跟着这么一群,到处给它们挖蚯蚓、虫子吃,再加上河蚌、田螺,以及少量的粮食,倒是把它们养的比别人家的都要膘肥体壮。
除此之外,为了节省开支,家里吃的蔬菜全部都是他种的,除了偶尔买一些肉和排骨之类的,其他的如树上的木耳、鸟蛋,水塘里的鱼虾、茭白,田里的野鸡、野菜,但凡是能吃的,他都不会放过。可即便一文钱的菜都不买,沈母的汤药、沈少卿的笔墨纸砚、换季的衣裳……,还是让他愁的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连做梦都在想着怎么赚钱,然而残酷的是,别说没有门路了,即便有他也难以分开身来,每天做饭、洗刷、熬药、照顾鸡鸭和菜园,哪里还能有精力干别的?于是,在沈母的病越来越重,服用的汤药越来越贵之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块的田地被卖掉,当看着那些先前谩骂他,在得到卖地的消息后,又一脸讨好的找上门来的人,他没有丝毫的快意,反而是彻骨的冰冷,好像一些都是他的罪过一般,哪怕是沈母一再的安慰,也不能打消他的郁结。
家里的钱又剩的不多了,早就卧床不起的沈母不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反而越来越虚弱了,钱是万万断不得的,可是家里连地都几乎被卖完了,难道也要像他以前的家那样,连房子都要卖了么?可现在不是他一个人,没了房子住哪里呢?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老天爷待他不薄,让他在那样挨打受骂、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里,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仍然好好的活着,可到了沈母,老天爷怎么就不再开一次眼呢?虽然目前还能吃饱穿暖,然而自打不得不卖地开始,每天都为着钱、为着以后的生活发愁,却又无能无力,这让他觉得比过去的十三年都要憋屈、无奈。
而这种无处发泄的憋闷,终于在季长武的挑拨下爆发了。对方以为自家有二十来只鹅便能稳稳地占上风,便敢打赌输了的人以后不准再在南边的地里出现,却不知道由于每天都跟在他后面抢食,生存上的竞争颇为激烈,以至于这群鸡鸭虽然在他这位饲主面前颇为温顺,可一旦遇到别的抢食者,绝对是一致对外,而且无比凶悍,村里凡是被它们掐过的,无一不见之绕道。
好不容易借着由头出了一口恶气,可还没发泄彻底,一脸的凶狠却被沈少卿撞个正着,忍了这么久算是全都白费了。看着眼前虽然得了胜,却也牺牲了不少毛的队伍,季宣怀不禁又纠结地偷瞄了身旁的沈少卿一眼,见对方仍然板着一张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不由有些气恼地想道:别人的兄弟能帮忙,自己的兄弟却只会帮倒忙,真是没处说理去!
只是眼看着回去的比以往晚了,想着家中的沈母,两人也都没有再说什么,都加快了脚步往回走去。
哪知他们刚到家门口,便被正靠着大门往外张望的沈母吓了一跳,要知道自从几个月之前,沈母便只能靠着人扶才能起的来,此时竟然自己走到了门口,虽然还要靠着门才能站稳,可这已经足够他们吃惊的了。只是吃惊过后,自然是喜出望外,能站起来不就是快要好了么?只要人没事,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这么想着,各自都难得的欢喜了起来。
“这带馅的玉米贴饼子倒是比包子还要合我胃口,里面包的是荠菜吧,外面微焦带着玉米的清香,里面的馅料软糯的同时又带着另一种清香,开胃不腻,能把不怎么黏的玉米面做成这般皮薄馅多,压的扁平的饼子,比蒸窝窝要难的多了,肯定让你费了不少的心思,却让我们捡了个现成!”沈母看起来时真的要好了,不仅胃口大开,连精神都一下子好了许多,面对着季宣怀用心准备的晚饭,竟然又颇有兴致地品评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多费些功夫,婶子你爱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季宣怀不以为意地说道,虽然费力做这种精致的贴饼子的初衷,就是因为沈母被汤药败坏的毫无胃口,吃什么都觉得不香,又嫌油腻,可现在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沈母身上,只要沈母的病能好,别说是贴饼子了,就是现在让他去河里抓鱼,他都丝毫没有二话。
“当初收留了你,怕是婶子这一生中做过的最好的决定,也让我在少卿他姥姥走了以后,还能再次享有这种被家人细心照顾的福份,除了那个欠了我们沈家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之外,我也真的知足了。”吃完最后一口,沈母略显疲惫地往身后的被褥上一靠,心情复杂地感慨道。
“婶子你还是养病要紧,他读书那么用功,以后肯定能吿的赢那个坏人的!”听的有些伤感的季宣怀赶紧宽慰她道。
“少卿、宣怀你们两个都过来,趁着这会还有些精力,我有些话要与你们说。”沈母闻言只是笑着看了看他,随后对他俩招收道。
“婶子你要不要先歇一会?”闻言季宣怀边将桌子撤到一边,边劝说到。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他突然有一丝不详的预感,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不用,我觉得现在好多了,有些话不说,总怕以后就忘了。”沈母摇了摇头道,随后看着坐到床前的两人,握着他们的手说道:“是我没用,不仅没把你们照顾好,反倒将好好的一个家,拖累到这般地步。现如今,不管我以后好不好得了,怕是都不中用了,宣怀你大了少卿一岁,这个家里有多亏有你操持,所以从今以后,仅剩的两亩地、十八两银子,连着这座宅子,就都交给你了,你愿意怎么支配都随意,就是少卿也无权过问。”
“我不……”
“听婶子说完。”见季宣怀下意识就要推拒,沈母握了握他的手,出言阻止道,“少卿虽然是我亲生,可凭着良心说,若不是有你在,我们母子今天是个什么模样,我是想都不敢想,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婶子只恨留下的太少,亏待了你。”
“少卿虽然性子冷清了些,可也是个好孩子,是我逼得他太苦了,可我也是没办法啊,除了他,沈家的仇还有什么指望呢?我只希望他以后不要怨我。”沈母说的虽然是沈少卿,可话却是对着季宣怀说的。
“不会的,他心宽着呢,肯定不会怨你的。”见沈少卿虽然眼角泛着泪光,却仍然一言不发,季宣怀连忙替他说道。
“我自己的儿子,我总是知道的。”沈母不置可否地说了句,随后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最近几日我总想着一件事,总要你们答应了才能安心。”
“婶子你只管说,我们肯定都答应!”季宣怀毫不迟疑地说道。
“这第一,无论以后如何,你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第二,虽然我认下了你这个儿子,可娘知道自己对不住你,宣怀你答应娘,以后不管千难万难,都替我照顾好少卿,让他能够读书上进;第三,少卿你一定要用功读书,替沈家讨回一个公道,娘欠宣怀的,你将来都要百倍千倍地补给他,绝不可做忘恩薄情之人。”沈母看着两人,一字一句,一脸肃然地说道,只是说还未说完,便留下了两行清泪。
“我答应,我都答应,婶子你赶紧好好歇着吧。”季宣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道。随后见沈少卿的眼里虽然也闪着泪花,可只是点头却不说话,以致沈母一直盯着他,于是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赶紧说话啊!”
“我知道了,娘。”沈少卿终于也开了口,比起季宣怀的急切来,要显得郑重其事的多。
“这我就放心了,不要哭,娘好不容易长了些精神,该高兴才是。”沈母伸手帮他们两个擦了擦泪,心满意足地说道:“你们都很听话,很乖,娘真的很高兴。”
“是高兴,明天我再请大夫过来看看,说不定过几天就全好了,要是没事,婶子你就好好歇着吧。”季宣怀勉强地笑了笑,附和着说道。
“嗯,你们忙完了也早些睡,天又要冷了。”沈母边躺下边对他们说道,只是在他们就要到门口时,突然又说道:“宣怀,你能喊娘一声么?”
“……娘,只要你高兴,我以后都这么叫。”季宣怀先是愣了一下,略有些难为情地喊了一声之后,看着满脸欣慰的沈母,释然地承诺道。
“好了,都去吧。”沈母挥了挥手道,随后转过身去。
可哪知第二天一早他再进去喊娘时,床上一脸安详的沈母,却已经永远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