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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往后,学好如何做女人,学好如何做我大清国的奴才,”
——他不要我了。
阿敏的脑中再生不出半点多余的言语思绪。
似无根浮萍般虚无飘渺的空虚感充沛入了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阿敏顺着床榻脚根,缓缓坐下,手臂环膝,深深埋住了头。
冷。不知过了多久,阿敏方被自己身体因寒冷引发的战栗惊醒了。
原来还是有感知的,原来还是存在的。原来,这个身体也还会叫嚣。原来天都已经全黑了啊。身体僵冷,腹内饥饿,却只想呆坐,不想动弹,思绪茫茫然全无着落。
忽而,阿敏被自己脑中兀的冒出的一个念头逗乐了——他,原来还是一个“人”啊。
吃吃的笑了一会,阿敏鼻头酸梦,眼泪终于冒了出来。
她心内绞痛——怎么忘了他也是一个“人”呢?怎么忘了,他不是仅仅只有胤祥一个亲人的“人”,他也是肉骨凡胎,爹生娘养的人啊!!他不要我了……呵,他不要我了……
哭了一阵,阿敏又闷闷的想了会儿。而脑子里乱乱的,也想不出什么章程,最终也只剩下了一个清楚的念头:不能生病,生病会要人命的。
她起身叫人准备了饭菜,煮了姜汤,备了热水沐浴。一切安置停当,爬上了床埋头大睡。
…………
胤禛打马奔出,信马驰缰。
寒咧的冷风刀子般刷刷地抽在身上,直痛到心底深处。
多少年都没有生出过的惶惶恐惧,满满地充沛在胤禛脑中,纷乱搅作一团,梳理不清。
若皇父因此……若自己便是这么临危临乱承继大命……
他永无法原谅自己!永无法原谅阿敏!
若无阿敏这么个“先知”到也罢了!若她当真不知也就罢了!偏就如她说的那样,桩桩事她都是知道的!桩桩事都合着她所知的历史的必然,发生了!
若自己不知道她原就知道一切……那也罢了!偏偏是知道的!偏还依着她的性子,由着她的任性,顺着她维持着所有一切所谓历史的表象,由着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她……怨的了她么?唉……然她之一切所思所想,所念所行,自己总脱不得干系!!
天命也罢!奈何的了余生再也抛不下的心之重桎么?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无计可施,只能听天断命!
若避无可避,一切愧对先祖不孝缧绁之罪,我一身担却了便是!!
胤禛一紧缰绳,掉转马头,狠狠抽动马鞭,往回城的路上奔去。
…………
第二日一早起身,阿敏便叫了丫头们收拾包裹。除却日常所需的,所有的物件都装好了箱。
他天生冷静,天生强悍,天生韧达,天生智阔聪颖。
即便这几年在自己身边的他,是那么的出人意表,大与文字背悖。然,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他性格中与现实相关的一切,见到的他与旁人的相处应对点滴事,又那么的让人觉得他仍然会是将来的那个他,他不过是对着自己时略微有些不同罢了。
或许,只是因为他还年轻。或许,只是因为历史还未发生。
他是天命所归,他能自己应付将要发生的所有一切,他终归会是这天下的雄主。
——从来都是这么以为。
想全心全意的爱他助他,却不能为他多做半点打算,不敢多说半句话!唯怕弄巧反拙,生出余祸,改变历史。
世间哪里还会有第二人能比自己更可悲?!
原以为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与旁人欢好,看着他承受生离死别,看着他承担亲人们一个个的离逝,看着他与骨肉血亲们在未来的岁月中生死相搏……看着他将来有一日——负尽天下骂名!却也只能眼睁睁用几十年的时间一点点地看着一切去慢慢发生……自己只能看着,只能等着。
那痛,那苦,那两难,那悲哀,那无助……唯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承受。
——多么悲壮的一生!多么可歌可泣的未来岁月啊!
然后——“只希望那些岁月中他还能爱我,我还在他心里,我还能有资格陪在他身边,能想法子帮他分担些痛楚……”
——多么“良善”且“伟大”的卑微志愿啊!
甚至,还会为自己已作好了将来“原谅”胤禛的打算,已经作好了原谅他移情别恋,直面他与小年糕那十年专宠岁月的准备后……自怜自艾之余,又将这“善解人意”顺应历史的忍恨离情之苦引以为傲。
——多么“大方”!多么有“担当”!多么有“牺牲”精神!
好一个不知“羞”字怎么写的家伙!是什么时候开始把胤禛当作了自己的专属?什么时候开始把胤禛对自己的好全都当作了理所当然的应该,毫无压力地全盘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的?甚至恬不知耻地以为他的身边有了自己是幸运?
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东西?自己能给他什么?!顶多是少些“嫉妒”,多给些“成全”罢了!自己又凭什么自以为有资格言“抛舍”,说“放弃”?
除了他,还有他们呢?胤祥,胤祥……希望你经受的痛楚能少一些罢……还有呢?老九、老十这两个一日比一日待自己更亲厚的“朋友”呢?
将来某一天,兄弟反目,一亡一圈时……那时候的自己,真的能为了胤禛把有关他们的一切记忆从心底中彻底摒除,只当作从未相识,只把他们当作与新帝作对,罪有应得的“文字”么?还有弘昀……应该就是这两年了罢……
自己又是何其的自私,从前想过的全都只有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身边的他,还有他们,同样也是活生生的人?
不能想旁人,只能想他……现在的他,只是自己的“胤禛”,他不是历史的“雍正”。他不是钢,不是铁,不是心如坚石的冷冰冰的文字记述,他是一个“人”啊!他是全心爱着自己,宠着自己,护着自己,用心为自己营造出一个不属于这世间的避风港的 “男人”啊……
他也会有七情六欲,他也会有哀痛悲伤,他也该有心里装载不了,承受不住的人间痛苦……
可自己能怎么做?该怎么做?除了事后安慰,还能怎么做?!
从来以为自己是以苦作乐,从来觉得自己了不起。
把生生地看着一条条在历史长河中从陌生变为熟悉的,鲜活的生命们,看着他们一个个在自己身边消失,等着一桩桩不尽能全知,却知道肯定会发生的一件件事情,慢慢等着它们发生于身边的“历史”中……把这一切“先知”的痛苦全都当成能亲眼见证历史的幸运,把自己能麻木的面对这一切的坦然,自认为豁达!
——多么积极啊!多么乐观啊!多么……自欺欺人!多么自以为是!!!
“胤禛,不仅你痛,我也痛啊,哪怕只是个只见过两面的孩子,我也会为他心痛。还有,那个我眼见着从大男孩一年年成长为男人,成为父亲,风华正茂的你的弟弟,只想想他在未来十年中可能会受到的苦……我比你现在更难过。
你现在就这样了,过段日子得知了这个弟弟的更多消息时,会更恨我么?”
别离已然是这样了。将来,那些血淋淋的现实出现时,自己真的可以承受么?
…………
“迟早的事情。”脑子没法空下的时候,阿敏总还是能漫无边际的想出些理由让自己接受现实。“总有一天他会烦我腻我,只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原因,会这么早,会在这个时候罢了。”
“就当小年糕已经得宠了。不然就当提前作好准备也行。”阿敏告诉自己,现在的一切都是必然会发生的。“早几年迟几年的事,反正都一样,总还有一辈子的几十年都要过。”
“他说的没错,我凭什么受他另眼相看,凭什么得他真心相对。”胤禛的话很伤人。阿敏想哭,却觉得自己没资格生委屈。“我不能帮他,不能助他,只能眼睁睁的瞧下去,这个身体若不是生了个儿子,本来就该只是个暖床的女人而已。”
“他的情义对我来讲本来就是负担。”阿敏继续为自己寻宽慰。“安份守已,只守女人本份,只守奴才本份,只把他当主子当男人当天来伺候,我也能轻松点儿。”
“他别对我有期望,他也能轻松点儿。他不对我这么好,他也能平衡点儿。”
“不管怎么说,这辈子能有这么几年时间,能见到这样一个想象不到的他,能让他付出这几年的真心……值了,不冤。”
…………
如是几日,阿敏想一阵,笑一阵,哭一阵,渐渐也就平静了。
她心中唯余的,最清楚,最明白,最肯定的一个念头就是——我,还要活下去。
如是几日,帝驾回銮途中传来的消息大多平淡。皇父虽悲痛之情切难抑,然不断接见示谕臣子,言思清晰无碍,圣躬尚还安好。
帝言事皆清结,几位奉诏见驾的兄弟也只是被问了问话而已,八弟接手了内务府总管事,开始清查宫内太子余事。只十三弟因何获罪,却尚无半点消息传出。由是,胤禛纷乱悬空着的心,也落下了一大半,只把一颗心全放在了打理京内朝堂间的政事琐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