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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王村嫁到程家村去的哥儿,也不是个个都遭遇到像程浩健那样“大义”的极品货色,大多数人家都还是不太舍得自家血肉的,只不过时下讲究故土难离,又宗族势大,敢于以一身敌一村一族的勇士,也实在少见就是了。
可少见,却不等于没有。
那程家村里头还有个程老实,嗯,他还真就叫程老实——
因为不像程浩健家那样,曾祖那一辈据说很是攒了些银钱,供着他们父子三代都读了些书,
程老实家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农家,起名也就没那么讲究,这老实头刚出生时就凭长相特征,获得“大头”之名,后来长到十三四岁,因为老实出了名,他爹索性就在给他上族谱的时候,请族长填上“老实”二字。
这位也娶了小王村的哥儿,也是个王氏,更还是宫家的曾外孙——
那大王氏的阿爹童氏,乃是宫家嫁到童家沟子的哥儿多出。
是以这童氏跟着阿爹学了些字,大王氏又跟着童氏学了些字,不说如何知书达理,几个帐画个押,看份契书读个布告都没问题。
程老实原本大字不识一个,这娶了夫郎之后,也跟着学了几个字,好歹签字画押的时候不用按手模,能歪歪扭扭签上自己的名字了,勉强也脱离了睁眼瞎的范围,对自家夫郎自然是又心爱、又敬重。
后来夫夫俩生了两个汉子、一个哥儿,也都跟着他们阿爹学了不少字。
哥儿因着还小未议亲,且不说他;大小子程大平虽没能娶得上小王村的哥儿,却因着识字,农闲时很能在镇子上寻些活计,程老实越发觉得这小王村的哥儿稀罕得不行。
正好,到了二小子程二安十六七岁上头,那大王氏原家哥哥的幼子,因出生时难产一贯体弱的小哥儿王寿寿也刚好及笄。
程老实盘算着这夫郎原家素来兄弟和睦,教出来的哥儿又能写会算的,不说贪图多少嫁妆,若能再教出一二代识字的娃娃,不求考取功名,若都能在镇上寻个轻松的活计,几代下来也未必不能摆脱这地里刨食的艰难哩!
为此,程老实甚至觉得哪怕有个万一,那王寿寿体弱到没法子延续香火,给过继长子的孩子到二房也是一样的。
那程二安又是幼时常见这表弟的,又感念舅家照顾,再无不应。
所以那王寿寿四年前,比里正家那哥儿王瓶儿只晚了一年半,就嫁到了程家村去。
王寿寿也确实至今未有产育,程大平程二安又都大了,牺牲肯定不敢找他们。
程老实家此次,本可以置身事外。
但人为什么是人呢?
就是很多事情,哪怕本可以不沾染到自己身上,也不是就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首先,王寿寿和王瓶儿在原家做哥儿那会子,虽因着一个病弱,一个掐尖,不只不熟,还很有几分刻意疏远。
可谁让两人有缘,偏嫁到一个村子里去了呢?
程家村离小王村是挺近,可不说还隔着一条河,就是一个村里头嫁对门的人家,也没有嫁了人的哥儿随意回原家的呀!
那是要给人讲究的。
于是王寿寿犹自可,他夫家的阿公也是原家的舅舅,夫婿也是幼年相熟过的,自己又一贯不爱走动;
王瓶儿却受不住,程浩健因着两代人读书,规矩不免就比寻常村户大些,
偏王瓶儿原家虽是里正,按说也不该比区区童生家少什么规矩,
但小王村对哥儿素来就宽容些,王瓶儿又是家中极受宠的,
纵然程浩健他阿爹看着他带来的嫁妆和背后站着的小王村,不敢如何刁难,那感觉总有几分不自在。
于是,王瓶儿就开始主动和王寿寿走动了起来。
王寿寿也不是个爱记仇的,王瓶儿那人虽爱掐尖儿,又不是个有坏心的,这走着走着,两人就真慢慢走熟了。
这一回,听说了王寿寿和他那小小子的事,王瓶儿当场就落了泪,看得程二安甚是心疼。
然后,就是这个“再者”了。
程老实一贯都是个老实人,小时候跟着去集上卖点儿自己摘的蘑菇野菜的时候,他就特别老实,老实到都有点傻乎乎的,让人少给个一文两文的,也从来不争执。
有次还将灵芝混在蘑菇里头,给卖了个相当低的价钱,结果买家都走远了,旁边才有识货的人告诉他。
这程老实那会子已经有十四岁,本该是小汉子们血气方刚的时候,偏他实在太老实,也不去问那人——还是同村同族的族叔——为什么之前不提醒他,也没想着追上买家悔了之前那买卖,就那样老老实实一摸后脑勺:
“哦,是吗?”
他老实到准备这次记清,下次不犯就行。
那族叔却给他气得脸都白了,虽不确定里头有几分是遗憾自己没能及时出手将那便宜占下来,比程老实都要心疼许多却是明摆着的。
就这么一个程老实,在村子里头只有更老实的,大半辈子了,都没和谁起过争执,连带得在原家时也有几分好强的大王氏,都跟着老实了许多。
但也就是这么一个程老实,在自家二郎只敢哭、不敢说的时候,在自家夫郎只皱着眉却踟蹰不语的时候,先拍了板:
“这事不能这么办!亏得那祭祀吉时还要三天后——可这三天也蹊跷得很。”
他咬了咬牙,吩咐长子:
“你是长子,又有了继平这个小小子了,这次就犯点险,和我留下来遮遮人眼,顺便打听打听,也看着那浩健夫郎别出个什么没法子挽回的大事。
至于你们……”
转头看自家夫郎、幼子,并大郎、二郎,与大郎怀中抱着的大孙子王继平:
“你们明天一早……不,连夜就走,别急着过河,先朝北边儿上略绕一绕,给人遇上了就说大郎原家阿爹病重,舍不得不回去看一眼,又不敢独自上路,便让小叔子护送,又劳你们阿爹并二郎陪着,也带上继平给他原家阿公看看……”
他老实得这样时候都不忘补一句:
“实在是事态紧急,空口白牙咒了他原家阿公一场,日后我自然要备上重礼去致歉,大郎你别往心里去。”
可大郎担忧的哪儿只是原家阿爹被咒了?
实在是这留下来的几个……
他和王瓶儿也处得熟络,也抱过那还没起名的小小子许多回,此时听了这事儿也是舍不得的,夫家摆出如今这态度,老实说,都是外村嫁进来的哥儿,他也是很松了一口气的:
程家族长族老虽不堪,自己夫家却是能靠得住的。
可若是要以夫婿冒险为代价,来让他博得一个依靠……
却又是万万舍不得的。
但程老实已经发了话。
这位老实人老实到几十年来,连在家事上都甚少发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大王氏拿的主意。
可只要他一发话,大王氏也从来不会反对。
大郎自然更加不敢,他只是希望:
“我、我能不能也留下来……”
当然不能!
恐真出事还要顾着他费劲,又恐离村时给人遇上没有借口。
于是,小王村在迎来第一波报信的程老憨之后,又迎来第二波报信的程老实家的。
这一夜,注定是热热闹闹的一夜。
而明天,显然也必须是热热闹闹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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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程老实是真的老实,可这程老憨却不是真的老憨。
虽然确实长了一张非常憨厚的脸,衬得那熊腰虎背的壮硕身材都成了大只泰迪熊的憨态可掬,一双黑豆眼也仿佛总是带了点憨傻呆气,这程老憨却是个出了名的刁辈,据说他笑得越憨,心里头就越是打着坏主意。
里正当年打听程浩健的时候,差点儿还因为他有这么一个堂叔而打了退堂鼓。
只不过十八岁的童生对于乡里人来说已经相当了不得←宫家最年轻的一个小秀才也要十九哩,可惜人家早订了亲。
又一番仔细打听,这程浩健虽说前世不修得了程老憨这么一个近亲,其他族亲却都还过得去,不曾听说有甚劣迹;而程老憨虽刁,却有好些年头没听说有行那欺凌乡人之事,再者说是堂叔,也不过就是和程浩健他爹有同一个曾爷爷罢了。
到了程浩健儿子一辈,和这程老憨的孙子辈,其实已经出了五服。
那时候程浩健又只看得出好,模样、人品,都是庄户人家里头难得出挑的,他言谈之间,很多典故连里正都不是很能听得明白,不过之乎者也的,想是不凡,就是有说从来不下田的,他家原也已经是三代的读书人,虽说最好的功名就是程浩健这个童生,可在庄户之中也能说一句是读书人家,又不曾因读书真将人读傻了去,家业始终维持,住得起青砖大瓦房,雇得起一二长工、五六短工的,这小童生不擅农事,倒也算不得毛病。
于是方有今日这一番悔之不及。
程老憨没程老实那么大一股热心气儿,又是要绕远路、又是要赶夜路的,不过比起程老实只遣了家人,他却是亲自来了,也算是用心。
再者,他原也不必那般偷偷摸摸着来,他这来,乃是光明正大着哩!
程老憨对着宫且林——
嗯,就是宫家大三房那个杀狼王的老十三宫待省他阿父,也就是前些日子撺掇宫十二去游泳的宫学峻他阿爷,
笑得还真挺憨的:
“老六哥,我也不敢瞒您,我这趟报信啊,还真不全是好心,还有一半儿是村里给的差事。”
却原来,这程家村说是要祭祀龙王,虽然也真是准备了祭祀,牺牲嘛,却还有另备下的猪羊鸡鸭等物。
会选出那七个娃娃,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那程家村面积本就不及小王村的大,人口也不及小王村的多,论富足嘛,也没有一个不定藏了多少底牌的宫家撑着。
所以虽说比小王村偏下游些,原也不很过,在宫家迁来之前,那程家村比之王氏族人聚居地,还是上游哩!
又有,那白水河流过小王村之后,在没入山壁之前,还又分出那么一小支儿平安溪,因着程家村的地势正好是个南高北低的,那平安溪就顺着西南往东北逆流了一段,在程家村里头过了一道儿之后,才又往下头东坪村流去。
这般,程家村原也不至于狠缺水,可谁让太信赖天地赐予,已经有十来年没去清理那平安溪底的淤泥了,却偏偏种了比小王村也不差多少的水稻呢?
遇上风调雨顺的时候还不怎么显,这水弱得很了的时候,那支流干涸大半,程家村人又自诩大义,不肯如上溪村那般来个断流截水,可又不能坐视都快灌浆的水稻麦子落得只剩一堆空稻壳麦糠,可不就得多琢磨一二法子么?
东坪村是下游人家,往日虽因着更靠近镇上显得一二繁华,这到了用水的时候却不免弱势;小王村虽也算不得很上游,却多钻营之辈,又素来齐心,今年看着尤其富足,和程家村近年还更多了几门姻亲……
柿子该挑那颗捏,可不就自有聪明人拿主意了么?
只不过——
程老憨挠着脑门憨憨笑:
“也不瞒老六哥您,我打小就不是个肯老老实实往地里头刨食的混账东西,虽说自打二十一年前见识了老哥您,少不得给带擎着也长进些,可是,唉!
您也知道的,我那夫郎虽是抢回来一条命,也始终病歪歪的,他私底下看了多少大夫都说怀了身子怀不上——
这怀不上就怀不上吧,我也真怕了怀上再给来那一遭儿,那还不如先要了我的命去呢!”
他咂咂嘴,颇认命了:
“但再认命,这眼看着身后是要断了的,我也就懒得再折腾。
反正吧,他虽说比我年轻好些,可就那身子骨,我又收了手不干那太缺德的事儿了,那早晚该有一日要看他走在我前头的,到时候有我在,亏不了他身后的就行,也实在懒得盯着什么地啊粮食的,我们也不吃自家种的那个,又还没个传人。”
又是憨憨一笑:
“手头的四亩地只随意种了点高粱大豆的,偶尔换换口味,主要给畜生当粮食,因年景看着不太好,我也不拘收成多少,看着不太差,四十多天前就让人收了。
因此,也还真没留意到那村子里头是啥时候缺水缺急眼的,才刚一听到消息,都是已经议定了的主意,那些娶了你们村哥儿的、尤其哥儿有生了娃娃的人家,便是没给挑中的,也俱都被盯着了……
实在不是我躲懒不肯早着来报信啊哈哈!”
这点显然是要特特强调说明了的,就如程老憨自称已经收手二十几年,程家村里的人多还要怵他几分一般,宫且林也有小二十年没在外头路过身手了,程老憨对他也依然敬畏得很。
其实外人对程老憨的评价一直都不怎么准确,不论是以为他相由心生、真个很憨的傻子,又或者以为他越憨就越有鬼主意的所谓明白人,都没将他看明白。
程老憨这人吧,不只打着鬼主意的时候看着很憨,他越害怕、越紧张、又或者越高兴……
总之心中情绪激烈又不怎么敢流露出来的时候,就会借用自己天生的好长相,只管一味憨着。
所以他现在对着宫启林一再憨笑,还真没敢打什么鬼主意。
不只不敢打鬼主意,还要一边解释开脱,一边低头认错:
“那什么,其实吧,程家村那些人,也还真没那敢在大事上绕过我去的胆子。只是,那啥,那天族里来人喊我去祠堂商议大事的时候,我没乐意去,只说让他们随便放什么屁、憋什么坏,别碍着老……
咳咳,别碍着我和夫郎安静日子就行……”
结果哪儿想得到呢?
忒么滴族长族老村长村老的召集了一大群,平时唧唧歪歪总爱互相拆台的两派,忽然就真憋出同一个蔫屁来!
不愿意断东坪村的水,没胆子承担上溪村和下溪村那样的争水大战,又没决断舍弃水稻保麦子,就真以为小王村是他们想捏就捏的软柿子?
用程家子孙拿捏小王村的不许再用河水?
还盘算着让宫家“介绍”合用的师傅,在村里挖深井?
还想着再来不及时,借一借小王村的井水——
恁大脸,怎么就不想着让小王村的人帮着把井水挑过去哩?最后连着庄稼也给浇了?还是干脆将人家的稻麦都给收自家粮仓里头去?
程老憨自认这辈子从来就不是个什么好人,这些年收敛着,也不过是舍不得夫郎难过,又多少带了点儿给那无缘的孩子祈福的意思,可他再怎么是个行善的时候也想着要换日后阴司回报的货,也从来没将主意打到小娃娃身上啊?
还是自家三媒六娉娶回来的哥儿,为自家延续血脉的娃娃!
据说北边儿那草原上的贼匪,最是杀人不眨眼的,也还讲究个比车轮子低的娃娃不杀哩!
结果,啧啧,这程家村人做的事,让程老憨都开始认真考虑日后要不要往祖坟里头埋、夫郎的牌位又要不要给请入祠堂去了。
——他是早决定了,日后等安排好夫郎的身后事,就也跟着他去,可谁知道人死后,那活着时练出来的好腿脚还能不能一道带着去?要是不能,他这些年白练了一双飞毛腿也罢了,可扔下夫郎走前头给那群贱人欺负了去……
程老憨想想就牙疼呀!
结果正好宫启林将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把个才歪嘴扭眉的程老憨吓得够呛:
“老、老、老六哥,您可别误会,我可没敢冲您呲牙,这不觉着那群贱人贱招的烧心嘛?
我,我虽然没来得及反对阻止也是大错,可那啥,我接下了这‘报信谈判’的差事,做的却是弃暗投明的好事啊!
那娃娃们的所在我都探听了,也交代了人帮忙盯着,绝对不会受啥罪的,您看,那啥,我们是不是赶紧地去把娃娃们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