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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玖惊诧不已,他与身旁的寒川彼此相视,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树后的这个俩女子,正是浣月宫宫主段韶,和她的弟子风细细。
颜玖掸了掸衣摆,若有所思地看着段韶和风细细离去的方向。
那两道深浅不一的紫色身影飘忽闪烁,像被惊飞的蝴蝶,很快隐没在了山林间。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正蛰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俯瞰中原大地的泰山之巅,这汇聚了天下豪杰的武林大会,就如同一场阴谋的盛筵。
人与人之间的仇恨,门派与门派之间的争斗,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纷争……那些各怀心思的人凑在一起,注定不能平静。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久呢?
颜玖感到一阵酸胀涌上眉心,他忍住不去揉捏,只轻轻晃了晃头,拍拍身边同样陷入沉思中的徒弟,道:“别想了,江湖自古多纷扰,咱们还是管好自己的事。”
“我有些在意,”寒川回了神,跟着颜玖继续往长水帮客居庭院的方向走,边低声道:“师父觉不觉得这些事太凑巧了些?北燕欲入侵中原,赫连煊控制着长水帮和天刀门争夺水路,云济沧同外族勾结,而咱们要找沧崖派寻仇……既然这几件都能串起来,没道理唯独浣月宫那边的异样会置身其外,徒儿以为,这其中恐怕也有着某种联系。”
颜玖又回忆了一遍刚刚从段韶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很快从中捕捉到了一点值得注意的地方,沉吟道:“她提到了净悯大师,责怪风细细在人前险些暴露……我记得那一场,是第三关吧?”
寒川回想擂台折桂第三关的比试,点头道:“风细细与净悯大师交手,用了一种极其细小的黑色飞虫。”
“细小的黑飞虫……”颜玖下意识地重复着,脑子里浮现出那种蛊虫被用作攻击时的样子——微末得几乎肉眼难辨,无数只虫子混在一起,腾在半空中,就像一蓬无孔不入的黑雾。
段韶要用这种东西做什么呢?
颜玖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他生性惧怕虫蚁,容媚每次他为调理时,都要趁昏睡时进行,如今在琅琊府中看到浣月宫那些每日与毒虫为伍的美人儿们,他都恨不得绕道走,难以想象如果真的被别人用虫子对付,自己将会死得多惨。
颜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搓搓手臂,挥散了盘旋在脑子里久久不去的虫子,强行压下心中的悚然,停在长水帮的客居庭院前,对寒川正色道:“不许再说了,永远不许跟为师谈论和虫子相关的事,谨记!”
寒川:“……是,师父。”
二人进了长水帮的庭院,才晓得柳知念的情况也没有绿腊说的那么糟糕,他这会儿比刚回来时强了些,已经能坐着轮椅下地迎客了。
颜玖一见,就从他脸上看出了几丝焦急不安之色,便温声询道:“贤侄怎么起身相迎,可有什么急事?快好生安歇,不必与我见外。”
柳知念似犹豫了片刻,还是告诉颜玖:“姐姐送绿腊姑娘出门后,到现在还未归,我有些担心。”
颜玖闻言一惊,自己在来路上遇到了段韶,为此耽搁了好一会,若按柳知念所说,红绫出门至少有大半个时辰,送什么人能送这么久?再说绿腊早已经回去了。
他赶紧又问:“她走的时候没说要去做别的什么事?”
“并没有,”柳知念摇头道:“姐姐这次连出门时一向不离身的幕离都没戴,我本以为她送到门口就会回来。”
这可糟了,颜玖心头铃声大作,生怕红绫会与天刀门的人碰上,再被认出那张和红绡一模一样的脸。
他再也无暇闲坐,关怀了柳知念几句,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吩咐道:“若她回来了,还请贤侄遣人告知我一声。”
柳知念点头应下,说已经派了人去寻。
颜玖回到房内,勉强吃了几口饭,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却还不见柳知念的人来传达红绫的消息。
他有些坐不住了,便到窗边把小隼召唤过来,自喉咙里挤出几响意味不明的“咕咕”声,从荷包里翻出一根红绫的头发绑到鸟腿上,顺顺羽毛后,打了声哨子又把小隼给放飞出去。
此鸟驯化得极为通灵,平时传送往来信函,必要时也可帮忙寻人,所以颜玖身上总会藏着点亲密之人的头发,以备不时之需。
小隼回来得很快,好像红绫就躲在隔壁似的,颜玖更加不安,跟着低飞缓行主动带路的小隼,就跑出了门。
那鸟沿着回廊的飞檐一路向前,没一会儿竟然来到了位于庭院最里,洪天楚居住的正房附近。
颜玖为避免麻烦,青州以后自从到了,除了擂台折桂相关事宜以外,很少同天刀门的人接触。而洪天楚作为一门之主,要忙于碧霞亭议事、同其他门派应酬、参加各种清谈会茶会,也无暇顾及颜玖。
算起来他们也有些日子没碰面了。
小隼停了下来,在正房上空盘旋着不肯离去,好像在告诉颜玖,他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颜玖想到某种可能,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掌心潮漉漉的,五指一攥,触手冰凉。
他举步不前,盘算着如果红绫真的暴露了,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正踌躇间,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道纤细的人影闪身而出。
颜玖向回廊拐角后一躲,从木雕窗棂的缝隙中向门口窥探。
只见空中的小隼见到从房中出来的人以后,发出鸣啼之音,收拢翅膀俯冲而下,径直落到了那人的肩上,并亲昵地蹭了蹭。
颜玖松了口气,小声唤道:“红绡。”
红绡擎着小隼疾步来到颜玖身前,敛衽一礼,低声道:“主子随我来。”
两人从回廊的栏杆里翻了出去,来到回廊外侧的海棠丛中,此时早已入秋,周围的树上零星结着些许青涩的海棠果。
他们藏在海棠树后,红绡把小隼从肩上挥走,飞快对颜玖道:“刚刚赫连煊来过,他们两人在书房谈话,我送茶进去时听到几句,但不知何意。”
“你且说与我听。”颜玖道。
红绡便一五一十复述道:“洪天楚问‘还要多久,我已经准备妥当了’,赫连煊告诉他‘段宫主说养成了,随时能用,只等……’,后面他见我来了,就没再继续说。”
颜玖听到“段宫主”三个字,面色骤然凝重起来。
看来寒川说的没错,这里面还真有点联系。
他暂时按捺住心中的疑窦,对红绡道:“嗯,我晓得了,你先不必管这些,我问你,你今日可见到红绫了?”
“并未,”红绡回,又问:“她怎么了?”
颜玖眉头皱得更紧,心道莫非是小隼搞错了,误把红绡认作红绫,才带我来这?
他怕惹红绡担心,便隐瞒了红绫失踪的事,只说:“没什么,你最近还是尽量待在房中,无要事别出门。”
红绡应道:“主子放心,这些日我从未出过院门。”
颜玖又把小隼放了出去,由它四处找寻,自己则循着来路往回走。
转过回廊到房门外,就看到寒川杵在路中间,像堵墙似的一动也不动,黑着脸看向自己,垂在身侧的双拳死死攥着,手背暴起青筋。
颜玖走进几步,才发现寒川的双肩竟然正在微微颤抖。
“你……唔!”他甫一开口,就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
寒川动作飞快地抓住了颜玖的手腕,把他向自己怀中猛地一扯,双臂环住颜玖的身体用力搂紧,脸埋在颈窝里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发了狠要把人塞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颜玖觉得自己好像撞上了坚硬炽热的铁壁一般,鼻梁发酸差点流下泪来。
抱着自己的少年心跳如擂鼓,呼吸粗重凌乱,下身也渐渐起了异样的反应,全然失去了平素守礼自持的模样。
颜玖被寒川两条有力的手臂勒得快喘不上气,他被下面那根东西顶得一阵恶寒,忙扭着身子挣了几下,却因力气远远不如对方而徒劳无用。
他索性停下动作,冷声命令道:“放肆!你给我松手!”
寒川见师父真动了怒火,这才最后深呼吸,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抱,向后退了半步,垂着头一言不发。
颜玖看着徒弟这副好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实在拿他没辙,眼下自己也在气头上,哄也不是骂也不是,纠结半晌,干脆越过他往房中走。
寒川又想伸手抓颜玖的腕子,被颜玖用力一甩躲开了,他只好跟上来,急道:“师父,徒儿错了,你不要不理徒儿。”
颜玖不想说话,他回到房内,沉着脸往椅子里一坐,端起桌上茶碗就想喝,还没送到嘴边,就被寒川劈手拦住了。
“反了你了!”颜玖见他还敢挡着自己,脱口骂道:“翅膀硬了是不是?”
寒川捂着茶杯不放,嗫嚅道:“不是的……这茶冷了,徒儿想给师父重新换一杯。”
颜玖被合欢蛊败坏了身子,不能喝冷茶冷水,他自己不注意这些,平时都是寒川留心照顾着他,从□□岁的小娃娃,到如今风华正茂的少年,十年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贴心乖顺、天资过人、品貌翩翩,他是个优秀得几乎会令人心生嫉妒的孩子,如果不是……
颜玖想着轻叹一声,放下茶碗,拉着寒川来到自己身前,放缓了语气问他:“你刚刚怎么了?”
“回来不见师父,心里很……”寒川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颜玖的目光。
颜玖想起刚刚召唤小隼出门寻人时,寒川刚好不在,遂哂笑道:“你怕我像红绫一样出去一趟就不见了?”
寒川:“嗯。”
颜玖:“所以才抱我?”
寒川:“……嗯。”
“你撒谎。”颜玖说。
寒川睁大了眼睛看过来,眸中闪过细微的慌乱。
颜玖拍了拍徒弟的手,似在安抚,动作温厚而亲切,却不掺半点旖旎。
“你别看我长成这样,”他指了指自己永远年轻艳丽的脸,笑道:“其实为师已近而立之年,也曾经过你这般的年岁,那些或彷徨、或冲动、或懵懂的少年情怀,我都有过,也都懂得。”
“师父,我……”寒川不知道颜玖要表达什么,却不由得感到了一丝紧张,就好像自己的秘密已近被彻底看透了。
“我早该意识到的,你马上十八岁,是时候了……”颜玖笑笑,大大方方地道:“我身负蛊毒,所做皆为保命,没能在那方面给你好的引导,让你对于自己年轻气盛的□□产生了迷茫,是为师的过错。”
寒川闻言大惊失色,身体震颤着向后退去,口中低呼:“颜如玉!你知道……”
颜玖竖起手指比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又把人往跟前拽了拽,继续道:“都说了不可以这样叫。川川,我很抱歉,希望现在说也不晚。”
“不是!根本没有什么迷茫……”寒川下意识地不想再听颜玖继续说下去,他永远都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娃娃,连谈论起这种事时,也从容得不像在面对一个对他有*的、血气方刚的男人,却摆出一副父母长辈教育孩子的姿态。”
寒川快恨死颜玖的从容了,他固执地说着:“没有迷茫,我就是……”
“你就是还不懂!”颜玖厉声打断他,告诫道:“川川,不要因为无知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
“我……”
“好了,”颜玖放开他,捏着眉心起身向离间走,丢下一句:“这件事到此为止,为师不会怪你,你也不要怪为师。”
寒川站在原处,眼神倔强地目送着颜玖的背影,久久未动。
天彻底黑下来以后,秦甄只身而来。
经过被强抱以后,颜玖虽然把话说开了,但和徒弟相处起来仍然有点别扭,他躲在里间的榻上,干躺着睡也睡不着,又不想单独面对寒川,憋得难受极了。
一见秦甄,他才顿觉轻松,也终于肯同寒川说话,吩咐他去小厨房烧水泡茶。
秦甄憨直,虽是归元教安插在朝廷的人,但在王爷手下做事也尽职尽责忠心耿耿,从不怠慢,他昨日接到颜玖的暗示,忙里偷闲跑来,记挂着两位王爷,哪有心思喝茶,便拦住寒川,道:“贤侄不必劳烦。如玉,叫我来何事?”
颜玖看看漏壶,离亥时只剩不到半个时辰,要想在煊、云二人之前赶到,这会儿是该动身了,他道:“罢罢,确实也来不及留秦师哥喝杯茶了,咱们边走边说。”
三人披着夜色出了院门,直奔一线天而去。
路上,颜玖把红缨镖信笺上所言之事一一说与秦甄,后又道:“我知道你老实,又受过二王爷的大恩,断不肯欺他,所以叫你来眼见为实,再吐露给王爷,总没问题了吧?”
秦甄皱起两道浓眉,想了想,点头道:“赫连煊我是认得的,若云济沧果真与他暗通款曲,我定会如实禀告王爷。”
颜玖被他气得笑了出来,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师哥是萧家的死忠之臣,要不然就像李存善那样攀附权贵,教中兄弟也顾不得了。”
秦甄却如同听不出颜玖话中的玩笑之意一般,竟认真起来,正色回道:“师弟莫要胡说,二王爷对我有恩,我追随他与萧家皇族无关,更不会忘本。”
“是是是,”颜玖举起双手,告饶道:“秦师哥忠义两全,比沧崖派还正直。”
秦甄这才被他逗得闷声笑了起来。
颜玖与自己的师哥说笑一番,余光向身旁瞄去,果然见寒川又是一副眉头深锁、面露不快的样子,他暗暗叹气,不知到几时这孩子才能想明白。
今日陷得越深,明日岂不恨得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