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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醒醒,醒醒……您又做噩梦了!”
李爱羊被人从那恐惧的梦靥中推醒,梦中那只银箭狠狠刺入她的心口,流了那么多殷红的血……她平稳了一下呼吸才看向身边的人,声音微哑:“几时了,石纹?”
“寅时了,姑娘再睡会儿吧,今日是吃过早饭再去上房请安,卯正奴婢再叫醒姑娘!”丫鬟石纹帮她掖掖被子,细声问:“姑娘嗓子有些哑了,奴婢给您倒钟茶润润嗓吧?”
“嗯!”
喝过茶,看着石纹熄了灯退出去,爱羊才抚着胸口看向床顶帐子上的花虫图案,幽幽地叹了口气,半年了,自她醒来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后已经过去半年了。在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明南王世子与荣华郡主那极为铺张华丽的婚宴,而她——曾经是恪靖侯府唯一嫡女的欧阳仁珊早就成为昨日黄花,再不曾被人们提起,就连她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她竟以“借尸还魂”的方式回来,做了这京官正四品太常寺少卿李益的庶女李爱羊,所住的地方和明南王府、恪靖侯府仅隔几条街的距离。
这本尊李爱羊是个极其怯懦的十三岁女孩,半年前因生母杨姨娘和仆妇争执,她一时鼓起勇气上前帮忙,混乱中却不知被谁推下亭台磕到了头,其父认为她与仆妇争吵有失官宦千金的身份便不予为她请医延药,这才生生葬送了一条小命,造就了仁珊的重生……
想到前世的惨死和被押监后的诸般羞辱,仁珊的心口一阵阵抽紧,既然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那么这一世,君易清,我的第二世,我必报此仇,我必将你对我所作的一切加倍还你!黑暗中她的双眼迸出强烈的憎恨:我会亲手将匕首插入你的心口,让你也尝尝我当日所受的锥心之痛……
卯时,石纹、石绣两人正为爱羊梳妆。
“姑娘,二姑娘前日借去的那支嵌金双鸾衔珠簪还没还回来呢!”石纹翻了翻那只有零星几件首饰的黑木匣子,气愤得俏脸通红:“今天是明南王李侧妃、咱们姑太太回来省亲的大日子,这让您戴什么!”
“我又没及笄,戴什么嵌金簪子,今日是侧妃娘娘省亲的日子,随意插上两朵珠花以示尊重就是了!”爱羊看着镜中那眉目精致如画的女子,淡淡说道。
凭心而论,这具身体的皮囊很不错,清浅的弯眉、黑亮的杏眼、如新荔凝雪般的肌肤,眉心处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和前世素有“京城第一美女”之称的她不遑多让,只前世的她恣意飞扬、如开屏的孔雀高高在上,而今世她仅是一名懦弱羞怯的四品官家的庶女。
庶女又如何?爱羊心中冷笑,我欧阳仁珊必定要让这个庶女活得扬眉吐气,再不做他人手掌上可任意玩弄的棋子!
“那簪子怎么办?要不待会儿我去拿回来!”石绣不甘心地问。
“不了,”爱羊不在意地说:“要是能还回来最好,若是不能就算了,别为了这些身外之物伤了我们姐妹之间的和气!”
“那怎么行?”石绣不满地看着爱羊:“姑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纵得那些人一个个都爬到您的头上,凭什么一样都是姨娘养的,却一点都不当您是主子……”
“石绣!”一旁的石纹严厉地看着她:“越来越不知规矩了,主子的事岂是你能议论的!真是仗着姑娘平素仁爱宽厚,越发逞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敢说!”
“可是二姑娘她实在是太过分了,仗着姨娘是太太的陪嫁丫鬟,就敢把我们姑娘和七姑娘往死里踩,”石绣不满地嘟囔:“今天让七姑娘给她绣荷包,明天拿了咱们姑娘的衣服首饰不还,哪里有做长姐的样子……”
“石绣!”石纹猛地拔高了声音,恶狠狠地盯着她。
石绣被她吓到,缩了缩脖子闭了嘴,只嘴巴依旧翘得老高。
“姑娘,您别介意,我妹妹她一直口无遮拦惯了,您大人有大量……”石纹原是赔笑着看向爱羊,但当从镜子里看到爱羊似笑非笑似乎了然一切的眼神,忙讪讪然地住了嘴。
李爱羊望着她一副尴尬的样子,心里知道,半年前这具身体的本尊因为姨娘和仆妇争执,李益一怒之下将她原先贴身伺候的两个二等丫鬟和四个三等的都卖了出去,连着奶嬷嬷也撵了,李益之妻胡氏便趁着机会塞了这石纹石绣姐妹两个二等的和名叫画菊、画梅两个三等的。这也是为什么李爱羊壳里换了人而没人发现的原因。
李府旧例,太太院子里是四个一等、四个二等和六个三等的丫鬟伺候,外加粗使的十个小丫环和六个婆子;姑娘院子里没有一等,只两个二等和四个三等,外加六个小丫环与四个婆子。因当时府内人手不够,胡氏便当着李益的面对爱羊说等日后买了人再添,望她莫计较等云云,滴了无数点药,惹得李益大怒,便斥责李爱羊一个小小的庶女竟这般骄纵奢侈,从此只许两个二等两个三等,一个都不许再添,免得人愈多愈教的她无法无天!就这样她的居然院就一直没再添人。
自那之后,众人皆知居然院的五姑娘是彻底失宠了,便渐渐起了轻视之心。石纹石绣原也不大将这平素只闻懦弱体虚的五姑娘放在眼里,但半年相处下来,发现五姑娘人虽不言不语好性儿,难得的却是体贴下人,从不轻易打骂,皆之后的前程性命全系在她身上,石绣是个朗爽泼辣性子,心便渐渐地偏了过来。
而石纹则比石绣多了些心眼,见五姑娘遇到不平时虽不言语,但那黑幽幽的眼神和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在说她了然一切、只是不想计较而已,便暗自心惊,踌躇着不知是该归顺还是继续听大太太的话掌控着五姑娘。
她的徘徊不定自是全看在爱羊眼里,就像先前石纹为了不让她怪罪石绣,便拿着“仁爱宽厚”之类的话来压她,后见状不妙又做小伏低地恳求。若是前世,她必定会拿这种两面三刀的人物立威,但经历了那么多事——尤其是被亲人和最爱的人当做弃子之后,她很羡慕两姐妹之间深厚的感情,再说身边也确实没有可用的人,便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作不知。
“姑娘……”见爱羊只盯着自己久久不言语,石纹便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石绣也胆怯地抬头看了爱羊一眼,讷讷地说:“姑娘,您别生气,奴婢以后再不说了……”
“知道就好!”爱羊淡淡应了一声,正色道:“我与二姐姐乃同胞姐妹,一样是李府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没有她被诋毁而我能幸免的道理!话我只说一遍,以后切莫再议论这样的话语,别说姐姐只是借了我一只簪子暂时忘了还而已,就是我这身家性命为了同胞姐姐丢了,那也是应该的!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她很少这样疾言厉色,石纹石绣忙捺下各自的心思,恭声应了“是”。
爱羊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相信这番话一定会很快传到大太太胡氏的耳里。自小就在继母手下长大的她很清楚后宅中暗藏的辛秘,若想摆脱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全然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现状,就必须先取得当家太太的信任。而她这半年就想不动声色地通过这些耳目来获得胡氏的好感,这样她才能为以后要做的事打好基础。
因昨日大太太说了今天要迎接王爷侧妃,诸位姑娘皆是先吃了早饭再过去等候的,爱羊便在自己院里简单吃了些,就带着丫头向上房走去。
一路上,府内到处张灯结彩,丫鬟和仆妇们皆喜气洋洋!
爱羊会心一笑,李家能出个王爷侧妃——上皇家玉蝶的媳妇儿,也算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了!
来到上房,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之一金珠便掀帘迎了出来:“五姑娘来了!”她看向装扮一新的爱羊,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十三岁的少女如新柳抽出的嫩芽,已然有亭亭玉立的韵味。上身穿着深色瑞草花纹的绛紫衣衫,下着嫩黄色飞莺绸缎裙子,老气的上衣和撞色的搭配竟全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反而衬得她如六月刚出水的新荷,清新嫣然。浅浅一笑,眉心处的胭脂痣仿若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大红蔷薇,展现出一种不谙世事的憨然与天真!
金珠深知因大太太人长得普通,平生便最恨那些轻浮漂亮的狐媚子,认为“好好的爷们都是那些人教坏的”,尤其五姑娘的生母杨姨娘是在她刚怀第一胎四姑娘时进的府,且颇有姿色,夺得了大老爷的宠爱!但大太太和大老爷乃是少年患难夫妻,怎能忍受独守空房之苦,便甚恶之!
继而杨姨娘生了五姑娘,只比四姑娘小三个月,但姿色竟比四姑娘强百倍,这简直是触了大太太的底线。所以自小便教导五姑娘“女子要以柔和谦顺为主”、“凡事皆以父母长辈之言为第一要义,万不可私自做主”,将好好的姑娘教成了秉性孱弱、胆小如鼠之辈。仅有的一次为姨娘做主的勇气,也很快被大老爷、大太太雷厉风行的打压下消散了。
就这样大太太仍不解气,便令五姑娘“等闲不要出院子,免得淘气,连安也不必请”,也不带她见客,因此五姑娘长了十三岁,外人只听说“李府的五姑娘身体弱”,竟是从没见过!也就是半年前那件事后,大太太恼怒五姑娘私自出了院子,又为了杨姨娘而斥责自己的陪房,才重新让五姑娘过来请安,顺道立立规矩!
除此外便纵着下人克扣五姑娘和杨姨娘的月例份例。近年来给五姑娘院子里的竟是些深色暗色的衣裳,美名其曰“稳重”,眼前这身还是前日自己亲自送去的,并带有大太太的话:“这回做的衣裳少了些,就这绛紫衣衫也是四姑娘主动让给妹妹的,但裙子却是上好的苏州绸缎做的,且是嫩黄色,不亏你,后天务必穿了这一身来见你姑妈,万不可失礼!”
念及此,金珠话到嘴边的那句“五姑娘今天真漂亮”又咽了回去,只笑着掀帘让爱羊进去。
爱羊不以为意,带着石纹、画菊进了内室。
看到爱羊进来,众人皆觉得眼前一亮。正坐在大太太旁边逗乐取笑的二姑娘李爱善眼里闪过一丝嫉恨,便佯装亲切地对着爱羊笑道:“五妹妹,大家都早来了,就等着你呢!”言外之意就是你怎么能来得这么迟,害大家都等着你!
爱羊在心里自动翻译过这句话,瞅了眼大老爷不在,知是在外打探消息,便立刻惶恐地低头:“对不起太太,都是我害大家久等!”说着一滴眼泪已盈出眼眶,如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这么长久的接触,她多多少少了解胡氏的为人,心胸狭窄,极其厌恶妾室通房,偏一心想搏个贤惠端庄的名声,导致的结果就是对待庶出子女面甜心苦,百般纵容下人苛扣虐待几个庶女,面上却慈爱温和,只做不知!
大太太脸色很不好,但又腻歪她这幅样子,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别哭了,来得迟本就是你不对,我还没怎么着你呢,就哭得这般,好像是我这个嫡母多苛刻你似的!瞧你身上这件衣服,还是你四姐姐主动让出来给你的,怎么就不见你欢欢喜喜的!你这样哭是嫌衣服是别人挑剩下的吗?这是在抱怨给谁看呢!”说到最后,语气已变得很严厉。
几位姑娘皆站了起来,惟四姑娘李爱兰坐着。
“太太明鉴,女儿绝对不敢!”爱羊忙“噗通”一声跪下,含泪禀道:“爱羊深深感激四姐姐的关爱,还有您平日的教导关心,若不是您不辞辛苦教女儿《女诫》《女则》,讲解为女子之道,女儿今日必像个傻子般活着,又怎会有怨言!”她“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女儿谢太太多年来的教导之恩,来世爱羊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三个响头过去,爱羊的额头已是一片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