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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柏韬坐在咖啡厅里,双手交握放于桌前,望着窗外太阳一点一点隐没不见,看着街灯一盏一盏亮起,看着,与江忘相见的时间一点一点逼近,拇指交互摩挲,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他的目光,突然锁定在了窗外一个身姿窈窕高挑的长发女人身上。女人穿着高跟鞋,窄腿裤,白衬衫,长大衣,步伐利落,神色淡淡地从远处走来。许柏韬立刻站起了身子,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十二年后的云泊……
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那个女人,确实是一步一步,朝着他走来,越走越近,看着他的神色,不冷不淡,平静无波,最终,在他面前站定。
许柏韬细细地打量着江忘。
她的样貌,比多年前更加出众,气质,看似比多年前柔和了许多,不再那般冷厉,但,那一双无波看不清情绪的双眸,却依然如旧。
嗫嚅片刻,许柏韬伸出手,弯了弯唇角,向来清朗的声音因激动有些低哑,但却带着真心的喜意和释然道:“四姐,真的是你,你还在,太好了,太好了……”
江忘却只是眉目淡淡地审视眼前这个清朗挺拔的斯文男子半晌,伸出手轻轻地迅速地与他交握一下,唇边勾出一抹淡淡的笑,轻轻地呵了一声,道:“好久不见……”而后,从容地在座位上坐下。
一瞬间,许柏韬有些尴尬,在那一声轻呵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他先前的感知错误。江忘她,并没有比多年前温和,至少,对自己是如此,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贯的,冷淡略带讽意。
他并没有猜错,确实多年前,云柏便不喜他。只因,云柏知晓,这个从小与许柏晗一起长大的男孩,在许柏晗心中,分量很重,也许,超过了自己,让她,羡慕又恼恨。
多年后,云柏对他的嫉恨,只增不减。
许柏韬也坐下了身子,伸手招来了服务员,和江忘一□□了两杯咖啡。而后,他看着一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江忘,沉默半晌,开腔道:“四姐,这么多年了,为什么都不回来找我们,你不知道,家里人为你,有多么地伤心吗?”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江忘转回了头,唇角的笑意加深,眼神犀利冰冷,声音淡淡。许柏韬却听出了里面的嘲讽:“是吗?我还真不知道。你看,没有我,你们不是也都过的好好地吗?”
许柏韬微微一皱眉,立时出声反驳道:“不是这样的,大伯他这些年经常提起你,说亏欠了你,一说到你他就……”
话还未说完,江忘便出声冷声打断他:“我并不想听这些,这些事,已经都和我无关了。”
说完,她顿了一顿,道:“我并没有很多的耐心,与你叙旧闲话家常,还请你单刀直入,只要说关于你说的,你姐很重要的事。”
那个父亲,那个家族,那曾经奢望过的所谓亲情,早在十几年前,比她身死更早前,就心死了。那个家族,除了许柏晗,一切,都早已和她无关了。她,一点,都不想了解,不想知道。
许柏韬喉头一哽,未完的话,便消声在了嘴边。他用着不可思议的目光,凝视了江忘许久,忍不住叹息:“四姐,你比当年,更加冷漠、无情。”
咖啡上来了。
江忘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用着小汤匙,轻轻地搅动着咖啡,闻言,不过微敛双眸,唇边笑意浅浅,不可置否。
许柏韬觉得,心渐渐地,有些凉了……
静默了许久,他终于,再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次,话语中,再没有半分的笑意:“你知道昨晚我姐冒着冷风,在医院门口等了你很久很久,以至于,今天烧地起不了身了吗?”
江忘听见那句“烧地起不了身”,搅动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像被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然后,也不过是一瞬,她语气淡淡地回许柏韬:“我不知道……”
许柏韬听见她那样莫不在意的语气和神色,不由地,有些恼火,他握紧了一只手的拳头,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再问道:“那你又知道,那天在居州,她为了喊住你,从台阶上滚了下去,摔破了头,缝了近十针,轻微脑震荡,第二天,却不顾一切地就来临州找你了吗?”
江忘心中一涩,想起那日,许柏晗略带苍白的脸色,和有些低哑无力的声音……自己竟然一无所觉。是留海遮住了吗?不,她自觉自己没有那么粗心,一定是许柏晗刻意不让她发现。
江忘心中又疼又恼,脸上却不动声色,咬紧了牙关,半响后淡淡吐出一句:“我应该知道吗?”说罢,她抬眸,唇边挂起了浅淡的笑,嘲讽异常。
许柏韬,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她呢?作为那场事故的始作俑者和胜利者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指责被抛弃的自己?
许柏韬再也忍不住了,想到昨日许柏晗伤心绝望的哭泣,和那一句含泪说来如有千斤重的“可是,我爱她啊”,看着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江忘,愤怒无可抑制地喷涌而出,大声怒斥道:“云泊,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听到这一句话,江忘一瞬间,攥紧了双拳,几乎要把银牙咬碎,终于,怒极反笑,一字一句道:“许柏韬,这一句话,请你回敬给你姐,问问她,她又究竟有没有心?!问问她,我云泊,有一丝一毫地对不起过她吗?”她冷冷道:“这一句话,轮不到你们来问我!”
她为这场爱情,付出了一切,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保留,可许柏晗,却回报给她了什么?她从来都把许柏晗奉为人生中的最重,可她在许柏晗心中的地位又是什么?敌不过父母,敌不过亲生兄弟,甚至,敌不过那些长舌的外人!那时候,被爱情冲昏了头的自己尚可自欺欺人,而今,当一切真相都这么□□裸地敞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她还未质问过许柏晗这一句话,他许柏韬,又凭什么,敢问她这句话?!
许柏韬的双目气的通红,梗着脖子,冷静了许久,才再次出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云泊。你生死未卜的这些年里,我姐她没有一天好过过,多年来,我们一直以为,她是因为愧疚,才那样折磨自己,可直到,昨天她告诉我,她爱你,我才明白,这些年,她过的,比我们知道地还要更痛苦……”
可江忘却在下一秒,斩钉截铁地否定许柏韬:“不,她不爱我!”
这一刻,许柏韬终于忍不住拍桌而起:“云泊,你不要太过分!你什么都不知道!看见我姐的腿了吗?”
江忘心一颤,握着汤匙的手,再也掩饰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许柏韬要把真相残忍地揭露出来,誓要撕下江忘那一层冷漠平静的面具:“那是为你的!那一年你被海潮卷走之后,她想要再回头去救你,却被人拉住,哭得声嘶力竭最后昏倒过去。在医院醒来后,她知道你不在了,趁着我妈不在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决心,从医院跳了下去!幸亏抢救及时,人救了回来,可双腿,却无法治好了。后来,她又几次三番地寻死,家里人害怕极了,24小时地监控着她,最后,还是骗她说,你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她等着,你一定会回来的,她才慢慢地,好起来,等下去。后来,医院的专家说,她的腿,依国内的医学水平,希望不大,出国,还有一线生机,可她却谁的话都不听,固执地要在家里等你,这么一拖,就是一个月,一年,十年……云泊,你告诉我,这还不算爱你吗?你还要她怎么样?!”
江忘攥紧了双拳,胸腔闷地像喘不过气,眼睛酸涩地就要睁不开了,因极力忍住即将要滑落的眼泪,憋的浑身隐隐在发抖。不是真的,这都不是真的……骗人……都是骗人的!
她咬着唇,力道大的几可见血,声音低哑:“不,她不爱我,也许,只是愧疚亏欠,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更好过一点……”
下一瞬,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洒落在了江忘美丽精致的脸上。
许柏韬终于暴走,端起了桌上咖啡,伸手一扬,泼在了江忘冷漠刻薄的脸上,他暴怒吼她:“云泊,你不是人,这么说,你对得起我姐吗?对得起吗……”话到末尾,竟隐隐地带了哭腔……
江忘用力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站得笔直,用着同样通红的双眸,冷冷地看着许柏韬,端起身前的咖啡,同样,伸手狠狠一扬,泼了许柏韬满身满脸,她的声音,低低哑哑,冷的刻骨:“许柏韬,这杯咖啡,轮不到你来泼我,你,没有资格。如果不是你,也不会有我们这样的今天。”
那一刻,这一个成年后再未哭过的大男孩,许柏韬,终于让眼泪从眼角滑落。这十几年里,看见许柏晗那样愧疚自苦,他也很多次撑不住了,在体育馆里打沙袋打到鲜血满手瘫倒在地,责问自己,那年,要是自己没有坚持要去海边就好了,要是,当年,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可是,如果当年,许柏晗放弃了自己,自己,又会不会怪她怨她恨她呢?
许柏韬不知道,不敢回答……
他知道,其实那一年,无论许柏晗做出如何的决绝,她都无法好过,无法得到解脱。他可怜的姐姐啊……
他低敛了双眸,像是累极了,颓靡了下去,声音无力道:“四姐,我偷偷地把我姐的资料发给美国的骨科专家看过了,他说,如果再拖下去,我姐这辈子,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些年,我们一家人,没有一个人好过过,我爸妈,因着我姐,不知道叹了气,掉了多少眼泪。当我们求你了好吗?如果你还爱她,就原谅了她,陪她一起,好好地走下去,如果,你当真不爱她了,那就让她彻底死心,再也不要等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欠你一条命,她用两条腿,和十二年的青春还你,也算,互不亏欠。”
他没有看见,江忘的身子,抖的厉害,摇摇欲坠。她用一只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才能强撑住自己不瘫倒下去。
许久后,江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应他,只是转过了身,一步一步,走的缓慢,走的踉跄,走的萧索,走出了许柏韬的视线……
停车场的车上,江忘再也装不下去,趴在方向盘上,泪如泉涌,第一次哭出了声音,哭得,撕心裂肺。
这些年里,她再委屈,再痛苦,再难捱,也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
这辈子,她的所有眼泪,几乎都是为许柏晗流的,而今,依旧……
而前半生,她所有的笑,也几乎都是因许柏晗而有的……
许柏晗,你告诉我,我要如何不爱你?
可我爱你又如何,即便你也爱我又如何?
我只爱你一人,可你还爱这世上的千千万万人。你要做父母眼中的乖巧听话的好女儿,你要做晚辈眼中的优秀出众的好榜样,你要做外人眼中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又如何做得到,我奢望的,只爱我最爱我的我的爱人许柏晗?
她哭到喘不过气,哭到脱力,再也抬不起头……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江忘终于从方向盘上抬起了头,一点一点,擦干了眼泪,发动了车子,驶向远方……
许柏晗,我今年二十七岁了,已经不再天真。我知道了你曾经的害怕,你的彷徨,知道了,我还不够分量,让你最爱我。
不论是愧疚还是爱情,我依旧谢谢你,让我明白,原来一切,不是我一厢情愿,一个人盛装出席的,独角戏。
那么,而今,就让我,最后爱你一次,成全你,成全你的碧海蓝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