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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逸乱了心绪,他局促地站直身,一手撑石。过会儿他又觉得这姿势不好,便斜倚松木,两手环在胸前。
阿五看到他,弯眸浅笑,一不留神差点踩到坑洼碎石间。见此,潘逸忘了摆上好几遍的姿势,连忙上前扶住。待她立稳,他浓眉舒展,笑了起来。
“今天你怎么去园子里了?”
阿五抬起眸,红润的小嘴一抿。
“嬷嬷吩咐的,她说以后就让我去园里修剪花草。”
她说话轻声细气,柔柔的,不招摇。潘逸很喜欢,忙把荣灏给的桂花糕献给她。阿五和别的姑娘一样,似乎也喜欢茶点小吃,她很乐意地拿了一块往嘴里送。
潘逸忙追问:“好吃吗?”
阿五点头。“我娘也会做这个。”
“哦?你娘手可真巧。”
“没错,她还会做野菜丸子和烙饼。”
她巧笑嫣然,粉腮上露出两枚浅浅梨窝。见此,潘逸也高兴起来,不过转眼见她眼中灼辉黯淡,他又不免紧张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家了……”说罢,阿五低头默声,慢慢啃起桂花糕。
思乡之情悄然散开。潘逸这才察觉,相处这么久,他从没问过她家里事。他幡然醒悟,刻意且笨拙地说道:“我也时常会想家,离家一年多,也没收到几封家信。”
阿五继续啃糕,没搭他的话茬。潘逸又仔细想想,接着又问:“你家在哪儿?”
阿五终于抬起头,伸手指向南边。
“就在那山后面,一天的脚程。”说着,阿五又低下头,声若蚊蝇。“明天是我娘的生祭,我很想回去看看。”
原来她娘死了。潘逸微怔,吃惊之余不由怜悯。见她黯然神伤,他也跟着不痛快了。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主意便冒了出来。
“我明天带你回去。一天脚程,骑马的话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真的?”阿五抬眸望向他,精致的小脸艳若桃花。
“当然,包在我身上。”
潘逸拍拍胸膊,把府里的规矩扔进了旮旯。
次日清早,近五更天。阿五悄悄地来到相约之地,她还是穿着昨日高腰襦,只是肩上多出个蓝布小包。
相比之下,潘逸倒是换了行头。
早上他在柜里挑半天,翻出件黑底宝蓝绸纹的骑服,又找出腰间墨玉。穿戴好后,横竖照了遍,觉得不自在便全脱了。虽然他看起来和昨日差不多,其实衣饰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天还蒙蒙亮,潘逸牵来青鬃马,拉上阿五,将她藏裹在披风内。出府之后,他忙把玄色披风趟开。阿五露出闷得红红的脸,难为情地看了他眼。
半羞半娇那一瞥,惹羞了少年郎。
潘逸红着脸,快马加鞭。没过多久,就来到阿五所说的小村庄。
方圆百里渺无人烟,脚下皆是荒草。潘逸见之傻了眼,这哪像是人住的地方?
未等他反应,阿五就跳下马,然后从布包内拿出香烛糕点摆在地上。
“这……”
潘逸诧异,左右环顾,终于找着几根横七竖八的焦黑木柱。他又往深处走几步,弯腰拨开杂草,蓦然看见碎砖瓦,以及印在地上的模糊黑印。
从这蛛丝马迹中,潘逸知道了个大概。这里有过场大火,地上黑印应该是尸油。
那么,阿五她……
潘逸怵然,转回头去,阿五正在磕头奠拜。她双目紧闭,无悲无喜,就如铺子里卖的瓷偶,漂亮却有些不真切。
“该怎么办?”潘逸踌躇,他不敢问阿五身世。耗了半晌,最后还是阿五主动提及。
“我曾经就住在这儿。一年多前,有伙恶徒趁半夜打劫了村子,他们见房就烧,见人就砍。我娘把我藏在水缸里,才逃过一劫。但是爹娘还有我的弟弟以及别屋的人都死了。那伙人把尸体堆成小山放火烧了,火苗冲得半天高,还滋滋地冒响。”
说到此处,阿五就直愣愣地盯着潘逸所站之地。潘逸脊骨发寒,立马挪开几步。
“小豆儿,我弟弟已满十岁了,长得都有这般高。他一直喜欢跟着我,但是那一天,他没能跟来。”
阿五自顾自地说道,然后抠了几把地上黑泥,用布包裹起来。低头刹那,眼中似有泪闪。
潘逸不忍再听,忙跨到她面前,伸手拉起她。
“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若他们泉下有知,定会好好保佑你。”
阿五看着他,两眼红红但没说话。
潘逸口拙,不知如何安慰。他往四处环顾,想了片刻,道:“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去。”
阿五咬紧了唇,眉间不甘一闪而过,她听从他的话乖乖地上了马,回府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将布包抱得紧紧,低头走了。
这天夜里,潘逸烦郁难安,睁眼闭眼都是那处荒地,以及地上的尸油。接着,他又想到阿五,想她是如何逃出来,又如何落到人贩子手里。
潘逸心乱如麻,不知不觉想到天亮。见窗外泛白,他一骨碌坐起身,打算去向阿五问清楚,但是阿五再也没来赴约。
她像刻意躲他,见到他便扭身就走。潘逸受不了这般冷待,坐立难安等了三日,各种法子都试了,阿五还是不愿意理他。
潘逸不明白,愁得直掉发。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顿时开窍了,急忙干脆冲到园子里,趁无人之际把阿五拖到一边,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我帮你去找那伙人,我来替你讨个公道。”
他很认真,憋足了一股拗劲。阿五直勾勾地望着他,像是打量,又像怀疑。
她不信他,不信他能帮她报仇。潘逸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又忍不住要当回英雄。
“阿五,你告诉我实情,我定会尽力去找那伙凶徒,不管如何,我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他信誓旦旦,无比坚定。阿五终于缓了眼色,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柔情。
“我不叫阿五,我娘唤我小鱼。鱼,是水里的鱼。”
原来阿五的乳名叫小鱼,她村子里有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间皆成焦骨。阿五无处食宿,最后落到贩子手里。那贩子见她长得俏,想收做小,无奈家里婆子凶悍,只好将她卖掉。
说完这些,阿五两眼红红,露出鲜有的伤心模样。潘逸很心疼,安慰她同时又不免有些高兴。因为他是第一个知道这故事的人,也是这府里第一个知道阿五乳名的人。
阿五是府里的阿五,而小鱼是他一人的小鱼。
潘逸不再叫她阿五,小鱼这名字就成了他俩的秘密。
经过几番探询,潘逸查出那一带有几伙山贼长期作恶,他借管制之名找荣灏除恶。
荣灏赏花赏月赏美人正赏得兴起,一句话漏听大半,吃过美婢口中衔的樱桃后,才慵懒说道:“嗯?山贼?我怎么没听说过?随你吧。”
话落,他继续躺在软香春账中,眯起凤眸听戏。
算了,不管如何,结果还是好的。潘逸说完这事后就离开了荣灏的美人窝,兴高采烈奔回屋内,噔噔噔的几乎把青石板蹦穿。
“什么好事给你摊上了?”
孟青听到脚步身就从屋里出来。他俩同住一处,来到这里一年多,还从没见他这般高兴。
潘逸光笑不说话,一个箭步窜上台阶,一把将他抱紧。
孟青吓着了,身子矮了小半截。
“你这又是干嘛?!”
潘逸松开手,煞有介事地摇头。“你身子太硬,抱起来不舒服。”
孟青皱眉,拿折扇往他脑门上一敲。潘逸缩脖躲过,得意洋洋地笑。
“我刚才和王爷说这附近山贼猖獗,作恶多端。他竟然让我惩治,你说,这可不是立大功的好机会?”
潘逸想的立功,是立小鱼那处的“功”。
孟青听后摇起折扇,眉头紧皱。他思忖半晌,“啪”地合起扇面,往手心上一敲。
“不妥!”
“嗯?哪里不妥?”
潘逸不明白,高兴劲儿被他一盆冷水浇了。
孟青撩下长袍下摆,款步下了台阶。月牙白的衣边拖过阶上青苔,他忙弯腰掸去泥灰,边掸边轻声说道:
“你真是脑瘦胆肥。山贼都有靠山,你不摸清底细就胡乱捣腾,也不撞冲了土地爷的庙。”
潘逸听了不服,正声说道:“我们王府还怕地痞流氓?陛下派我们过来,又不是装样子的。”
“呵呵,看来你没听过‘土地庙,水龙王’这一说。”
“哦?那你说来听听。”
潘逸抬起浓眉,两手环胸等他说书。
孟青也不搭架子,扇子一敲便道:
“‘土地庙,水龙王’指的是富贵楼的洪二爷和我们家的王爷。你看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洪二爷是这里的霸王,黑白两道做生意都得给他利钱,新官走马上任都要给他送礼。他不点头,没人敢撒野。你不掂量掂量,就提脑袋去了?”
“谁说我没掂量过?”潘逸白他一眼。“与其胆小怕事做个缩头乌龟,还不如豁出去干一番,是输是赢我都认了。”
“你可是家中独子。”
提及此处,潘逸犹豫了下,随后眼珠子一转溜,猛地拍上孟青肩膀。
“那你和我一起去,你鬼点子多,定能打他们落花流水!”
孟青斜眼睨他,掸灰似地把他手弹开。
“跳崖别拉上我。”
“我们是兄弟。”
“谁和你是兄弟?”
“你,当然是你。”
硬得不行,潘逸便贴上他身开始麦芽糖似地黏。
孟青最受不了这一招,忙把他推出三尺远。
“好好,跟你去不就行了?别学姑娘,你这块头也不像。”
孟青嫌弃皱眉。潘逸奸计得逞也就随他去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