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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把杨无端领进一个房间便不出一声地自顾离去,那似乎是有点品级的狱吏们休憩的地方,打扫得甚为整洁,也就是说,四壁萧然。
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摆在正中的浴桶。
杨无端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位--并不是指她莫名其妙的穿越--而是对一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度重演的感觉。她见过这一幕。
对了,是进入宁府的第一天,她裹着满身干掉的泥壳,被小丫鬟引进厢房里,看到了准备好的干净的洗澡水。湿热的水气盈满房间,她浑身所有的毛孔似乎都在一瞬间张开来贪婪地呼吸。
身后传来锁链的声响,杨无端被打断了回忆,她回过头,看到狱卒黑色的影子在纸窗后面晃了晃,随即凝固不动,看样子是背转身叉着手守门。
她咬着嘴唇郑重地忧虑了一会儿身份暴露的可能性,或许不到一秒--谁又能怪她呢?
杨无端甚至顾不得找张椅子抵住门,双手已经自发自动地扒掉了那层散发着难以形容气味的衣裳,她攀着稍微有点滑的桶壁翻进去,蹲下来,将全身浸入水中。
……很好。
杨无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阖的双目看着一串细小的水泡从自己嘴里吐出来。
她想,总算又回到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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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里准备得很周到,杨无端找到了皂角和齿距细密的梳子,好像叫“蓖子”?她不敢耽误太久,狠狠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了一遍,因为过于急躁,刮掉了不少纠结成团的头发。
几乎在她刚擦干身体,套上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新衣,房门外的锁链声又响了起来。
杨无端正在梳头的动作顿了顿,旋即飞快地将湿漉漉的头发挽到头顶上,用根青布绦子系住,又理了理腰带,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门开了,午后刚过不久,大片的阳光投射进来,一条长长的人影就映在阳光中央。
杨无端在阴暗的地下待得太久,不太习惯这么纯粹的阳光,她情不自禁地抬手遮眼,也挡住了望向那人的视线。
门又关了起来,这次没有锁链响,室内仅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狱卒没有跟进来。
杨无端微觉诧异,她之前设想是皇帝召见,后来又觉得太看得起自己,更可能只是皇帝派来的某某某。但这番做作又不像。
门既然关上,光线又暗了下来,杨无端慢慢地放低手,眨了眨眼睛。
还没等她看清,什么东西已经迎面扑上来,重重地压到她身上,压得她踉跄后退,沿途绊到放皂角的盘子、换下来的脏衣服,一张方便她在浴桶里爬进爬出的小板凳。
杨无端的手在浴桶壁上扶了一下,准确地说是柔嫩的掌心贴着光溜溜的桶沿滑过,因为摩擦而有些灼痛和刺痒。
她最后撞到了墙壁,头向后仰,后脑勺磕出“砰”一声响。
她停了下来,扑在她身上像块毯子一样又紧又热地包裹她,又像个熊罴一般笨拙地把头在她颈间拱来拱去,那种害怕失去的不安全感几乎由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
他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说着话,她没有听清,但那声音甜蜜得令她的心脏隐隐作疼。
“姐姐……”他轻轻地叫着她,而杨无端闭上眼,感觉自己在这声呼唤里越陷越深,直至没顶。
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他用手插进她的肋骨间的空隙,触摸到她的心脏。
也就是这刹那间,杨无端骤然醒觉--她是爱他的。
她爱着杨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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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的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呢?杨无端觉得她是不懂的。
她少年时失去了双亲,出自某种补偿心理,她总是容易迷恋像她父亲那样的男人:强势、坚持原则、控制欲。但最终与她进展到交往的,却往往是相反类型的男人,或者说男孩儿:温柔,青涩,习惯妥协。
杨无端曾经试图分析她糟糕的感情生活,得出结论是她的个性存在问题,她喜欢的那类男人忍受不了她,而喜欢她的男人最终也会被她落在后头。她的每段感情都无疾而终,除了前男友。现在想来,虽说背叛者是较大的过错方,她自己也不能说一点错没有。
穿越之后,她本来没想再涉足这些情情爱爱,她想做能做的事情还多得很。杨小康是个意外,也是个例外。
从她自河中将他捞起来,从她怀着私心带他进了宁府,杨小康便已经是她生命里剔除不了的一部分,他不是她可以说一句分手就再也不见的前男友,他是她的弟弟,是她失而复得的家人。
他对她很重要,重要到她愿意付出任何东西让他快乐。她心甘情愿无条件地宠他,可能的话建一座玻璃温房在里面植满玫瑰花来包围他……杨无端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情,早说过,她的感情生活一团糟,
后来她发觉杨小康喜欢她,或许还有一点爱她。这没什么,青春期的少年很容易对异性产生朦胧的爱意,这是人类再怎么进化也脱离不了的兽性本能,他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对方的气味就足以令他生出求偶的冲动。所以她继续予取予求,杨小康要她,给就是了。至于她的感觉……她不需要去感觉。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杨无端终于明白过来--她不需要感觉是因为她的潜意识早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背抵在墙壁上,秋末冬初的天气,砖墙的冰凉浸透了她薄薄的衣衫,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而杨小康面对面地抱着她--他好像又长高了,她被迫抬高下巴才能看到他的脸。
距离上一次牢中见面没过多久,但上回光线太暗,杨无端能看到的有限,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地、巨细靡遗地看清他。
他低着头在俯视她,脸上已经长出属于成年男性的坚硬线条,对此杨无端有点失望,他已经完全度过了雌雄莫辨的少年期,她永远地失去眼睁睁地看见他缓慢地由少年成长为青年的过程。
他的眉眼依然如描似绘,但多出一种微妙的煞气,很难形容,杨无端忍不住抬手抚摸他的眉间,而他在她掌下闭目,长长的睫毛轻柔地刷过她的指腹。
她的手指沿着他的眼睛抚摸下来,鼻梁、嘴唇、下颌……五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皮肤也仍是白得半透明,嘴唇紧紧地抿着,她的手指停在颊边若隐若现的酒窝上。
“嘿,”她低声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陌生人,“我都不记得你长了酒窝……”
杨小康的回应是扬了扬眉,他能够单独挑起一边眉毛,杨无端有点羡慕,听说这是种遗传技能,类似舌头竖着卷起来之类的。
她移开手掌,想看看他的表情。
但杨小康追着她的手掌不放,印了一个湿濡的吻在她掌心里,声音几乎跟她同样沙哑地道:“而我记得你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转过来,说不清是他先低下头还是她踮起了脚尖……
这是一个完美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