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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赞并不是神,他防得住北狄人一次偷袭,并不代表他能防住每一次。潞鄂森攻陷回雁关时,他正在元象关巡视防务。回雁关易守难攻,虽然北狄人实在不擅守城,但要在区区五天内再将回雁夺回,即便是我父王也做不到。邱赞却做到了。”年轻的睿王半是惋惜半是赞赏地叹了一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已经度了。”杨无端冷静地道,她早就过了凭着史书记载的功过或者讲述人的感情se彩就评价某人的阶段,“我不懂军事,但关防失守,问责大将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睿王被堵个正着,脸上表情飞快变幻,恼羞成怒地指着她的鼻子道:“你们这些书生,除了讲大道理还会什么?有本事你怎么不去守关?”
“大家都是成年人,当然要讲道理。”他突然耍起无赖,杨无端倒愈发心平气和,安安稳稳地道:“你这话就跟写书的人对看书的人书说‘你怎么多话,怎么不自己去写’一样没道理,如果世间非要实践才有发言权,还谈什么各安其位?”
睿王又是语塞,张口结舌地看了她半晌,悻悻地低语:“我说不过你……”
又不是第一次了,杨无端耸耸肩,觉得站了太久有点累,随手撩起青衫下摆,非常坦然地就这么袭地坐下。
悯忠阁的地面铺着冰冷坚硬的石板,虽然比不上皇宫的金砖,但也是锃亮光滑,手指抚上去只有薄薄一层灰尘。
看到她坐了,睿王仿佛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也有那么一些些酸,他摸了摸鼻子,没怎么犹豫的也跟着坐下,反正那件道袍上红的绿的紫的黑的污渍堪比图画,也不少屁股墩儿上那一团圆。
圆圆的沾了薄灰的白色,像不那么干净的月亮。
月亮当然不总是干净的。
两人肩并肩肩挨肩地排排坐着,像两个幼儿园等着发糖的小朋友,又像两个傻傻地看着油菜花田的农夫。
“后面的事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杨无端忍不住卖弄她的小聪明,“邱赞不但无功而且有罪,朝廷和北郢民众都憋屈得狠了,指着他泻火。老睿王爷花了百般精神才保住他一条命。老王爷怕他身后邱赞再被算账,所以拼着降了自己的辈份,也要让你娶邱赞的孙女。”
她托着下巴想了想,转头对睿王道:“你爹真是好人。”
虽然这张好人卡的时间地点对象都不太对头,但杨无端发得诚心诚意,百里佶也收得与有荣焉:“谢谢。”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肩头擦着肩头,傍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就着接天高阁上密集如星的烛火,同时昂首看向太祖皇帝的匾额。
杨无端在心里把太祖皇帝“悯忠阁”三个字一笔一划地临摹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虽然她的字无论笔意气韵间架都远胜当年的小军官,却总是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呢?杨无端想不出来,她有点烦躁,进京后种种俗务羁扰,她的书法已经久无进益了。
“我还是不明白,”她想不通,于是老实发问,“邱老将军都多大把年纪了,就算北郢城里还有人记恨他,但王妃不过是个女人,你娶了她、辜负她,和狗屁的理想又扯得上什么关系?”
“嘴巴干净点,什么屁不屁的。”睿王皱了皱两道秀气的眉毛,平心而论他长得还是挺好看挺俊秀的,那一点点倦意浮在他亮亮的眼瞳表面,便像是一位写摆了长卷的书生,又像是看够了落花的才女,既清且郁且悒。
男人的忧郁总是能给相貌增色加分不少,百里佶扁着嘴巴垂着眼角像条受欺负的狗一样低垂了脑袋,将下巴枕在膝盖上,幽幽地道:“你不懂,这里头水太深了。”
“废话,”杨无端不客气地道,“不懂才问啊,这都桃花潭水深三丈了,不在乎再深几尺。来嘛英雄,真要我祭出催坑利器?”
“……那是什么?”
“‘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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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楼内阒无人声,敞开的窗户外面飞过一只灰溜溜的莺儿,小心翼翼地跳到开败了的月季花顶上,将沉甸甸的花盘压得更显垂头丧气。
鸟鸣婉转如歌,老太监韩福转过头去,一双被皱纹遮得连缝都快没了的老眼里透出柔和的目光。
皇帝和内阁诸臣也听到了莺歌,皇帝估摸着自己说错了话,有点尴尬;楚巨才和汤尚任慌张地考虑怎么打圆场让皇帝下台;刘廷玑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有杨瓒慢慢地回了一次头。
鸟鸣声嘎然而止,仿佛一曲尚未到*便落幕的戏剧,那只莺儿任性地蹦下花盘,隐入月季茂盛的长枝蔓叶间。
杨瓒收回目光,眼角瞥了皇帝一眼,见他脸色半青半白,知他将要恼羞成怒,这倒像是百里家的家传本事了。一门不靠谱的傲娇。
“陛下,”杨瓒向前膝行了一步,平平静静地磕了个头,淡定地像是在讲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而不是纠正一位皇帝的错误,“禁绝与北狄的贸易往来,乃是文宗皇帝订下的国策,北狄人天生悍勇,承乾年间北郢之围,我朝士卒以十敌一,仅以数胜。幸北狄乃穷山恶水之地,不得我朝供养,其民逾冬者十存其一,久之则不足患。”
他又磕了个头,也懒得抬眼去看皇帝黑得快赶上包龙图的脸,继续不带什么感情se彩地平铺直叙道:“陛下错了,若陛下特旨令北疆互市,北狄人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文宗皇帝、老睿王爷、秦相……先贤的一番心血尽付尘埃。”
“咝!”
“喝!”
“咕嘟!”
杨瓒话音刚落,楚巨才吓得倒抽了一口气;汤尚任惊得出了声;连千军万马阵前尚能面不改色的刘廷玑,也忍不住大大地吞了口口水。
真是见过胆大的,没见过这么胆大的!
打脸啊!当众打脸啊!快来看当众打皇帝的脸啊!
楚巨才和汤尚任提心吊胆地伏下身来--这时候哪来敢跪得直了就怕跪得稍高一点被皇帝看着不顺眼--趴在地上瞅着皇帝精致的绣着不知几条龙纹的鞋履,刘廷玑心情更为复杂地瞥了杨瓒一眼,他只是平静安稳地跪着,身躯显得有些瘦削,肩膀显得有些单薄,整个人显得有些孤清。
像刘廷玑这样的弃过笔从过戎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些武人的脾气,平常不太瞧得起单纯的文官,何况是这样一个文弱秀气漂亮年轻得简直像个弄臣的男人。
偏在此时,他服了。
这才是真爷们儿!刘廷玑惭愧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