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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文渊阁群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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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廷议”,也即“廷臣会议”,是端朝沿袭了前明的旧例,遇到关于“位号、祭祀、官制、人事、财政、军事”等干系国本的大事件,由内阁学士召集相关部门群臣进行的合议。延议由内阁首席大学士主持,皇帝陛下列席旁听,参加延议的官员人数多则上百,少则数十,如果最后没有办法达成意见一致,则要皇帝陛下裁决。

    到了本朝,由于皇帝陛下怠政,或者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近十年一次都没有召开过廷议。好在国家已经上了轨道,内阁诸位大佬也都是经验丰富善于调和阴阳的聪明人,渐渐便用文渊阁会议代替了廷议。

    所谓文渊阁会议,顾名思义,指的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实际掌舵人--文渊阁大学士们坐下来开会商量,无论是闭门造车还是集思广议,只要能就问题得出一个看得过去的解决办法,使生锈的国家机器能够维持运转,不至于在诸公手上散了架--那便是皆大欢喜。

    儿戏吗?当然儿戏。但摊上了这么个皇帝,做臣子的又有什么办法?

    辰时过半,明亮得恰到好处的阳光从文渊阁外大片大片地洒进来,穿过永巷的风也不大不小,不凉不热,带着几分从御花园荷塘而来的清凉水气。

    也或许是因为昨夜的雨。杨瓒漫不经心地想着,他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一片倾斜的天空,那蓝色浅得仿佛要融化进白色的云堆里。北郢的天空真少见这许多的云。

    杨瓒甚至还数了数,单从窗口就能望到五朵云,被风吹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于是投下来的阴影也瞬息转移、变幻多端。

    “杨侍郎,杨侍郎,”楚巨才不耐烦地叫道,“杨辋川!”

    杨瓒回眸,清隽的脸上神色波澜不惊,半点看不出开小差的心虚。他朝楚巨才微微躬了躬身,不慌不忙地道:“恒生位卑,诸公拿主意便是。”

    楚巨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点了点头,倏然起身道:“那诸公便随我移步宣德楼,请陛下亲自定夺吧。”

    另几位内阁大学士却没有跟着他起身,互相望了望,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又有几分无奈。

    杨瓒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本朝的内阁学士与前明有一点不同:前朝内阁学士不能兼任六部尚书,起码最初有相关的规定。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内阁诸臣公务繁忙,力有不逮;另一条也是为了防止内阁权柄过重。不过人性自私,由六部尚书而入阁的大学士很少愿意让位,久而久之,前明此条规矩便形同虚设。到了本朝,更是从一开始便没有设限,甚至还进了一步--六部尚书排队轮流入阁。

    本朝的内阁大学士共五位,正好是吏、户、礼、兵、刑五部尚书,工部尚书轮空,不过古斯通和冯柏同时病倒,看看哪位顶不住了先出缺,工部尚书便能取而代入。

    见诸位大人坐着不动,杨瓒本来绷紧了的躯体又放松下来,也跟着安稳地坐回椅中,他不好再望向窗外,便随手捞起几上的定窑白瓷茶盏,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凝脂般温润的表面。

    定窑的白瓷热而易损,并不适合用来泡茶,但他独爱其清雅净洁,皇帝陛下多年来被他潜移默化,宫中所用也皆为白定。

    他看着阳光穿透了“胎白如雪、壁薄如纸”的茶盏,在青绿色的茶汤表面打着转,心想,以皇帝陛下性子,这事儿就算是到了他面前,也只会被原滋原味儿地扔回内阁来。

    正想着,耳畔听到刘廷玑深深地叹了口气,毅然道:“没有别的办法,诸公,这一遭咱们只能劳烦陛下了。”

    刘廷玑是次辅,首辅古斯通不在,其他诸位大学士便以他马首是瞻,他开了尊口,刑部尚书汤尚任即刻起身,杨瓒用眼角瞥了僵立在原地的楚巨才一眼,也跟着慢吞吞地站起来。

    楚巨才倒也应变得快,连忙拱手道:“在园公说得是,咱们做臣子的理当为陛下分忧,但此事干系巨大,须得陛下乾纲独断……”

    此人倒是个真小人,是人都敢腆着脸叫别号,刘廷玑心思重重,也没空跟他一般见识,不等他说完便擦身而过,大踏步向宣德楼的方向去了。

    楚巨才脸上有点挂不住,脸色红了一半又白了一半,汤尚任看得有趣,低声对杨瓒道:“我还以为脸皮这么厚看不出脸红,真乃奇景。”

    这汤尚任也是旧党人物,内阁排名还在楚巨才之前,但楚巨才仗着自己是首辅古斯通的弟子,自以为旧党中坚,很让汤尚任看不顺眼。

    狗咬狗的笑话却是不能随便笑的,杨瓒神色不动地躬了躬身,又伸手一引,让汤尚任先走,自己落后半步,循着刘廷玑的前路而行。

    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哐”一声巨响,杨瓒皱了皱眉,并没有回头,而是仰首望向光影交错、云来云往的天空。

    可惜了定窑的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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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正在宣德楼内写字。

    杨瓒偏爱欧阳询的楷书,皇帝却最喜赵孟頫,一笔字颇得赵子昂七分风韵。可惜他最心爱的小儿子在书法上没什么天赋,三岁练字,到如今也只学到赵氏皮毛。

    韩福进来传话时,皇帝临摹赵孟頫的《道德经》正写到关键之处:“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皇帝今天状态好,下笔如有神助,堪称字字珠玑。不但书法有所进益,思想上也若有所悟。

    他想着,这段话的意思是:“天生万物都有其道理,如果天下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则万事万物都会各安其所,就连马匹的粪便也只会拉到合适的地方。如果天下人不懂得这个道理,没有规矩,人们就只会互相争斗,万事万物都会流离失所,连怀孕的母马都找不到地方生小马,只能生到战场上……”

    而这个道理是什么呢?皇帝看着笔端流泻而出的:“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着,天下人最大的祸端就是“不知足”,最大的过错是“贪欲”。所以世间的真理就是:“如果天下人都能够知足,没有得失心,那么,就再不会有争端,万世太平之业可期矣。”

    皇帝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时刻不忘治国之道,真是一位敬业的君主,不禁搁下笔,得意地笑了笑。

    他拎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志得意满地看了半天,决定让人裱好了挂起来,以纪念今天的顿悟。

    “来人呀。”

    声尚未落,暖阁的帘子被打起来,韩福弓着身子钻进来。

    “怎么是你这老狗?”皇帝笑道:“腰还疼不疼?朕不是放了你一天假吗?”

    “老奴谢陛下关心,都是老毛病了,死不了。”韩福颤巍巍地俯了俯身子,虽然他已经快弯成个球了,从皇帝的角度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行礼还是就点了点头。

    “陛下,”韩福接着道:“老奴过来的路上遇到了内阁诸位大人,观他们的脚程,这时分应该在宣德楼外求见了。”

    “哦,”皇帝今儿高兴,也想着把刚才悟到的至理和大臣们摆谈摆谈,一挥手便道:“你去,把他们都叫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