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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跨进月亮门,杨无端遏止住探头探脑的冲动,端庄矜持地微微抬起半边脸,学着丁新语用下巴对人,从眼睫毛的缝里飞快地瞟了一眼。
那棵老槐树半边在星光底下,另外半边被黑暗吞噬成奇怪的形状,地面上还铺着它张牙舞爪的影子,非常抢镜。
但她仍是一眼便看到了杨瓒。
他穿戴着鲜亮的全挂子高品文官的衣饰,从幞头到脚上的云履一件不落,全都平整洁净得像是刚从针线女工手上制成且只过了一道水。淡薄透明的星光映在他正紫色的官袍上,那紫色便接近黑色,胸前的补子却又反着白,这明暗分明的颜色对比使得杨瓒那萧然的清秀愈加突显出来,像是远山含雪,又仿佛寒塘鹤影。
杨瓒和刘廷玑一高一低地站在书房门外仅剩的半截台阶两端。那是块年深日久的青条石,据传是从杨瓒当年读书的宗阳书院千里迢迢运来北郢的纪念品,以示杨侍郎惦念师恩的诚心。石面上青苔纵横,旧痕未尽新苔又生,说是台阶,杨府的人知道其对杨瓒的意义,却也从来没人真去踩它一脚。再说了,那厚厚的青苔铺着,踩上去滑倒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站稳,像杨无端这样不明就里的新人,当初头一次进书房也是自然而然避开。
而现在,刘廷玑就立足那块条石之上,一双大脚生生在长势喜人的青苔上跺出两个大坑。
与院子外面的烛火喧天不同,小院里头一盏灯都没有点,杨无端就着远处的火光和头顶的星光,模模糊糊看着杨瓒白白的脸,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没来由的念头:二叔过去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比如弄丢了他的基友“没头脑”,所以才会变成如今这个“不高兴”的模样?
这接近恶搞的假设她也没细想,闪了杨瓒一眼她就心虚地转开,定睛望向刘廷玑。
每次见面刘廷玑,她都很难相信这位真是两榜出身的正牌子文官,他站在杨瓒一臂之外,只比杨瓒高出小半个头,肩膀却要宽出去三分之一,宽袍大袖的文官制服紧紧地缚在他身上,肩膊处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
杨无端记得他的皮肤是麦色,或许还要深一点,面部线条刚硬,对了,左眼皮耷拉下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一道锋利的剑一样的疤。
说了一大堆,其实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看清了两人,杨无端便老老实实地拜下去,先拜客人,再拜二叔。
不等杨瓒开口,她嗫嚅着先道:“小子无状,扰了二位长辈,请二叔责罚。”
她也不提刘廷玑是不是以兵部尚书的名义到访,兵部尚书没道理要见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杨瓒既然敢叫她进来,自然是得到刘廷玑首肯,那她索性倚小卖小,先混过去再说。
她这点小聪明自然瞒不过另两位人中之杰,刘廷玑剔起两道浓眉盯了她一眼,杨无端低着头被他盯得打了个寒颤。上一次让她有这种感觉的是皇帝,封建君主一念可决生死,她想不怕都不行。而此刻的惊惶……她想,或许便是俗称的“杀气”。
这人好重的煞气。
杨瓒没有说话,两人既然是正经公事往来,上官没有发话前他也不好先开口,只在旁边也拿凉浸浸的目光刺杨无端。不过他那套杨无端已经吃皮了,相处这么久,杨瓒看起来再冷情,杨无端也知道他心里是真疼自己,难免就有恃无恐,还有些恃宠生娇。
“杨榜眼,”刘廷玑从身后抽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里明晃晃地躺着杨无端的狗牌,他垂眸看着,咬字清晰地道:“现在翰林院?”
“是。”杨无端站在下首,隔着他和杨瓒还有接近一丈的距离,也看不清他眼皮上的疤,但仍是大气不敢透一口,规规矩矩地答道:“七品翰林院编修。”
“唔。”刘廷玑昂首想了想,忽然咧嘴笑道:“修《明史》?”
“是。”杨无端微惊,随即醒悟地抬头望他,刘廷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中又有一丝性感的沙哑,他笑着又道:“建文帝传的后半截是不是还空着?”
“是。”杨无端也笑了,瞥了旁边唇角也轻轻挑起的杨瓒一眼,“孙学士坚持:‘史家不以逸闻为据,寻不到真相不如留待后人’。”
这个孙学士是指翰林院侍读学士孙继长,他是修明史的领头人。此君也是个怪人,他是前朝的进士,入翰林院以后就一门心思扑在修史上,当今皇帝几次想调他出来实任职官,硬被他寻死觅活地给拒绝了。端朝的官场上无论敬佩还是轻蔑,都公认孙继长这辈子只想做好修明史这一件事,而他必将因此名垂千古。
修史几乎是新进翰林的必修课,探花杨瓒当年也受过孙某的荼毒,如今刘廷玑这么内行一问,也就意味着他也是翰林院出身的……自己人。
“这个老孙,一辈子脾气是改不了了。”刘廷玑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抛了抛杨无端的狗牌,眯起眼睛又道:“留在翰林院也好,如今官场上污烟障气,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伪君子多了,像他这样直肠子的真君子可斗不过人家。小无端,你说是不是?”
小……无端?杨无端愕然地起了鸡皮疙瘩,大哥我跟你没这么熟吧……她求助地又望向杨瓒,二叔微不可觉地颌首。
这是要她说实话?杨无端摸摸鼻子,壮起胆子道:“刘部堂说得是,君子可欺之以方,真君子无论是遇到伪君子还是真小人,都是容易吃亏的。”
刘廷玑又笑了笑,这次笑得颇有深意,待到这一丝笑意收敛,他那掩不住的煞气又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滴血的刀锋一般扑面而来。
“不,君子斗不过小人,是因为‘君子不党’。”他沉下声音吟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
这段话出自《尚书》,杨无端当然是学过的,但她当初着眼在“王道”上,这时候却从刘廷玑口中听出了他对党争的厌恶和指责。
可是为什么冲着她?杨无端脑子转了两圈,后知后觉地想通一件事:丁新语离京以后,作为他的得意弟子,她依稀、仿佛、似乎、或许……也算是矮子里头的高个儿,新党内的大人物了?
不知为何,她脑中一闪而过丁新语倨傲不屑的神情,然后是皇帝陛下看起来柔和真诚的脸。
刘廷玑果然是帝党,杨无端想着,屁股决定脑袋,他只会站在皇帝陛下的视角看问题。丁新语有一点说对了,当今这个官员不结党不能存活的局面,并不能说都是文官集团的错,皇帝难辞其咎。
道不相谋啊……她有点遗憾地又冲着刘廷玑拜了下去,也没有再攀谈的心思,只指望着刘大人赶紧走,她还能赖着二叔问问是不是真要打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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