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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心眼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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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县衙里走出来一名衙役。

    县衙里出来衙役自然是再正常没有,正常得完全可以被无视的场景。但这名青年衙役却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只见他木无表情,肩后扛着一块牌子,牌子上隐约还有字。

    那衙役笔直地向队伍这边过来,排队排得心浮气躁的童生们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跟着斜了过去,看着他将那块牌子往人群前方一竖。

    童生当然不可能不识字,齐刷刷的目光投过去,几乎将那块牌子扎出个洞来。

    杨无端个子太矮,前方的童生纷纷歪出半个身子,无数的后脑勺和脊梁骨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她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

    她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宁郁的腰眼,问道:“说的什么?”

    宁郁“嗯”了一声,探头看了一会儿,道:“是说礼房增设了一处报名点,考生也可以选择在那处报名。”

    “太好了!”杨无端小小地欢呼一声,急不可待地道:“另一处在哪里排队?是在牌子前吗?”

    宁郁点点头,脚下却没有移动。

    杨无端稍有奇怪,随即想明白了:古人在各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要讲究礼仪,尤其是读书人。像这种分列重新排队,现代人肯定是一拥而上,谁抢先算谁厉害。古人则要矜持许多,说不定是将队伍切开,按原有顺序移过去之类的。

    她自以为想得透彻明白,就安心等待那衙役进一步地指示。谁知等来等去,那衙役返身回进了县衙大门!

    杨无端有些傻眼了,她看看那边空荡荡的牌子前,又看看这边丝毫没有移动迹象的诸人,没奈何,又捅了捅宁郁。

    “怎么个意思?”

    宁郁头也没回,却也听懂了她的问话,身体向后靠了靠,低声道:“以前没有先例,国家抡才大典,最忌异想天开。”

    杨无端一怔,“先例”?“异想天开”?就因为增设了一处报名点?不是吧!

    虽然觉得啼笑皆非,但她和宁郁同学日久,了解这位师兄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都有这种顾虑,其他考生只会比他想得更多。

    比如,在另一个报名点报名的考生会否受到区别对待?更好还是更坏?就算实际上两边完全一样,旁观者是不是相信?

    杨无端冷静地思虑,竟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步步皆留痕迹、处处均需谨慎”的科考之路上,真是丝毫也放松不得。若等到日后考中了进士,却被人说嘴县试的时候有猫腻,那可是个洗不干净的名声,而德行的瑕疵对任何时代官员的前途都非常致命。

    她遗憾地叹口气,最后望了眼那块牌子,便转回头,继续目不斜视地与其他考生一起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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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阳县衙的二堂,上首安坐着一位身穿浅绿色鸂鸂补子官服的中年官员,他长着一张狭长脸孔,眉眼间距有点近,鼻峰隆起,嘴唇薄利如刀。若是苏庭嘉或者宁郁在场,一定会说这样长相的人性情必定刻薄寡恩。

    他看似淡定地喝茶,唇边却漏出一丝笑容。下首坐着一名书吏打扮的青年,最会察言观色,当下佯作不知,拱手道:“县尊大人,不知礼房那边进行的如何了,小人且去看看。”

    那中年官员正是信阳县的县令,姓张,名讳志敬,两榜出身的正牌官员,现年才三十八岁,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分。

    张志敬微微颔首,那书吏便返身快步出去。

    二堂内只余下县令一个人,张志敬望着那书吏的背影,唇边的笑容也无需再掩饰,随手撂下茶盏,捋了捋下颚的两绺长须。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县衙外报名童子试的长队占满了整条街,礼房上下一筹莫展。

    一帮蠢材!他肚里暗骂,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要他出马。明明只需要略施小计……他脑中浮现出那张圆嘟嘟的孩子脸,又笑着点了点头,心道,那孩子倒机灵,年纪也小,若是信阳县出了端王朝史上最年轻的秀才,倒也是一桩佳话。

    他想到得意处,又捋了捋长须,端起茶再饮。

    一口茶刚喝到嘴里,刚才那名书吏脚步匆忙地回来,远远就道:“大人,礼房那边尚有百余位童生在等候报名,请大人示下,是否请后来的童生先离开,明日再来?”

    “哐”一声,茶盏被掷到几上,茶水和茶叶乱糟糟地泼了出来,张志敬愕然道:“怎么还有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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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轮到宁郁,不等他招呼,旁边抻着脖子一直在看的佐茶急虎虎地把作保那位禀生拉了过来,两人互相作揖,相携着走进县衙的礼房。

    后面的杨无端抬头望了望天色,今天他们出门的时候是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现在应该过了酉时,也就是下午五点,足足站了十二个小时,难怪腿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

    她想,得亏今天抵死不让杨小康跟来,那小子娇滴滴的模样,比她更像女扮男装,怕是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又想,这站功可得练起来,以后得站着听上官训话,站着上朝,站着觐见皇帝……可是腿粗了怎么办?大问题啊,赶紧问师父,最好传她一套能够塑身的导引术什么的……等等,那不就是瑜珈?

    她胡思乱想得给劲,宁郁缓步从容地从礼房里出来,一眼便望见她小脸上变幻多端的表情,忍不住微笑,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顶。

    “终于是我了!”杨无端顶着他的手欣喜地道,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手心。

    有点痒,宁郁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进吧,我吩咐了佐茶去请陆学兄。”

    “陆学兄”就是指为杨无端作保的禀生陆严,一直在附近的茶楼坐候,本该是由均墨负责请人,不过嘛,杨无端四下一望,毫不意外地没有找到均墨。

    “我回去教训他。”宁郁抱歉地道:“那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杨无端没接这个话茬,宁家下人的职业素质堪忧,与主人们的纵容存在直接因果关系。不过与她何干呢,她不过是个将要离开的客人。

    对了,她要走这件事,还没有机会告诉宁家人。

    宁郁敏感地发现杨无端目光闪烁,眼珠子可疑地溜来溜去,问道:“怎么了?”

    杨无端摇摇头,为防他追问,大步进了礼房。

    礼房内空间并不大,人却不少,上首除了坐着书吏,还有一个狭长脸孔的中年男人,穿着绿色的官服。

    杨无端对官服补子的等级没什么认识,她只知道宁完我原来是九品,胸前画着鹌鹑,后来升了从八品,图案也换成了黄鹂。

    知道是一回事,就她的眼力来看,没觉得所谓鹌鹑和黄鹂有什么区别,都够印象派的……所以她也没认出上头这位的鸂鸂补子,想都没想过此乃堂堂七品知县大人亲临,看到绿色官袍,就当他是和宁完我一样的芝麻绿豆小官。

    当然,七品县令在庞大的国家官僚机构中确实只算芝麻绿豆小官。但品级虽小,权限却大,比如童子试,只要县令运作得法,确实能一手遮天。

    杨无端可不晓得自己无意中已经得罪了张知县,她充分发挥了无知者无畏的精神,睁着大眼睛溜了上首诸位一圈儿,还甜甜地笑了一个。

    她的模样可爱,笑起来眼角漏出点顽皮,堂上坐着的无论县令、书吏、贴书都是有儿有女的年纪,当下就想起了家中承欢膝下的娇儿,心头都不由地一软,连张志敬的目光都不再那么气势汹汹。

    又是一名蓝衫的书生走进礼房,那种蓝色的长衫叫做青衿,也就是诗经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明朝秀才的制服,本朝完全沿用了下来。

    杨无端连忙向他行了一礼:“陆学兄。”

    那人回揖道:“杨学弟。”

    这就算见礼完毕,然后便开始报名的程序。

    杨无端有被面试的错觉,上首的一排面试官依次向她提各种问题:姓名、年龄、籍贯、家庭状况、政治属性……尤其是这个政治属性,三代以内贫下中农没问题,三代以内有从事下九流行当的则没有考试的资格。

    杨无端也是在充分了解科举报考资格的变态之后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有些家长不肯让自家的寡妇女儿改嫁,宁愿一条绳子勒死她。家有再嫁之女,如果邻里间风言风语过多,便算不得家世清白,而家世不清白,则整个家族的考生都可能丧失报考资格。

    至于像她这样女扮男装又假冒户籍的,如果被发现,不止宁完我一家倒霉,陆严倒霉,连允许她报名参考的信阳县上下官吏都算是倒了血霉。

    哎呀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会努力不被拆穿的。杨无端动了动脖子,感觉肩膀上压力山大。

    问得差不多了,书吏便填写浮票,贴在她的考牌上,也就是对考生外貌的描述性文字,类似准考证上的照片。

    同理还有一番疾言厉色地警告,也类似于每次考试前高音喇叭嚷嚷的什么“不得夹带、传抄……违者取消考试资格……”杨无端愈听愈觉得像参加了二次高考。

    最后,陆严再在考牌背后签名作保,杨无端的初次童子试报名就算正式完成了。

    陆秀才一笔漂亮的小楷,两个字写出来书吏的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啧啧称赞。陆秀才谦虚了几句,杨无端又累又饿,急着回家,心道,哥们儿少装了,蹲家里练很久了吧?

    两人正要转身出礼房,全程沉默旁观的张志敬开口了:“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