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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风吹过满池荷花,转过翠绿的竹林,从开着的窗户穿过银红色的阮烟罗窗纱,进了姑娘的闺房,搅的屋子里的轻纱荡出一圈圈的涟漪,将观音瓶里的石榴花香也卷进了风里,绕过雕花的月洞门,一直进了里间。
吹得坐在女儿对面的赫舍哩佩静头上的凤头钗下的流苏晃了晃,漾出一圈华美的涟漪。
“殊兰……”
苏荷有片刻的恍惚,原来,殊兰是在叫她(此后女主的名字为殊兰,殊兰在满语里的意思为冰雪聪明。)
她抬眼看向赫舍哩氏,她跟她几乎一样的眸子里带着紧张讨好和小心翼翼,明明眼睛哭的红肿蓄满了泪水,她一看,偏又赶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局促的动了动,来回的揉搓着手里的帕子。
殊兰在心里浅叹了一口气,确定她是殊兰之后,赫舍哩氏立即就带着她离开了佟府回了西林觉罗氏府中,鄂尔泰后脚就找了佟国维去见了凌柱,事情顺利的出乎意料,她前一刻还是钮钴禄府上一个庶出格格跟前的丫头,这一刻就成了西林觉罗府上的嫡长女,这也可见赫舍哩氏并不是看起来这般的柔弱,她的强势和干练同样的不容忽视。
对上这样的美人,她到底是心软了,掏出帕子伸手替赫舍哩氏擦了擦眼泪,柔声细语的说话:“不难过了……”
赫舍哩氏看着苏荷,怔怔的流下了眼泪:“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该的…不该的…..”
其实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她就成了苏荷。
鄂尔泰年不过三十,是一个英武的男子,他穿着崭新的佛头青色长袍,带着长子鄂容安和鄂实站在门口看着母女两抱头痛哭,他很想安慰妻子,但他同样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失散十二年的长女,即便心里在爱,如今要面对的还是一个陌生人。
鄂容安轻声道:“阿玛,有些事情迟早要说清楚的。”
鄂尔泰轻叹了一口气,长子说的对。
侍候在一旁的丫头们看见了忙道:“老爷和大爷二爷来了。”
又有丫头们劝着赫舍哩氏收住了眼泪,扶着她起了身。
赫舍哩因为太过伤心哭的脸色惨白,原本就看着娇弱,如今更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鄂尔泰心疼她,扶着她也不要她行礼,只捏了捏她的手当做安慰。
鄂容安带着鄂实向赫舍哩行了礼又向殊兰行礼:“见过长姐。”
这两个孩子殊兰是见过的,鄂容安稳重,鄂实有些俏皮,见了礼,便抬起头对着殊兰露出一口白牙笑:“大姐长的好看。”
殊兰抿了抿嘴。
赫舍哩拉着殊兰的手哑着嗓子道:“这是你阿玛,来,行个礼。”
鄂尔泰身上带着一股读书人该有的干净的书卷气,但同样的又有几分武将的硬朗,不到三十,嘴上已经留了一圈胡子,身形颀长深邃的眼里同样的有紧张不安和讨好。
丫头们在地上放了垫子,殊兰还没有跪下去,鄂尔泰已经伸手扶起了她,跟着红了眼圈,有几分哽咽:“孩子…受苦了…..”
这话又勾起了赫舍哩的伤心事,眼泪又流了下来。
鄂容安突然出声道:“额娘,您眼睛那个时候就哭的受了损,如今既然已经找到姐姐了,就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要是姐姐知道额娘是因为自己引出了旧疾,岂不是又要连累姐姐也跟着难过?”
殊兰好看的眉头微微挑了挑,到是小瞧这么一个九岁的孩子了,说出来的话还真是有些不简单。
鄂容安对上殊兰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完全看透,到也没有觉得尴尬,只是笑了笑,鄂实并不知道鄂容安为什么笑,但立即跟着鄂容安对着殊兰讨好的笑了笑,那一排雪白的牙齿,让殊兰的嘴角微微勾起。
她经过最初的惊讶和烦乱,此时已经渐渐静了下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应该试着适应,不管父母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遗弃她,至少现在看来他们并不是故意为之,而且从鄂容安的话里她多少猜出来一些信息,她突然从清河县失踪或许家里是知道,所以赫舍哩才会哭伤眼睛。
殊兰扶着赫舍哩跟鄂尔泰一道坐下,她自己站在一旁,接过丫头手里的茶水给两人捧上。
众人都能感觉到殊兰想要说什么,屋子里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只闻得见荷花的清香,赫舍哩的帕子已经皱成了一团,鄂尔泰无意识的摩挲着椅子的扶手。
殊兰抿嘴笑了笑,其实她内心里很享受这种被亲人小心翼翼捧着的感觉,就仿佛她是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鄂容安觉得这个刚刚见面的姐姐实在不像个当了五年婢女的下人,她满身清华让人见之忘俗,天家贵女大约也不过如此,他不自觉的就生出了几分自豪,不愧是西林觉罗氏的血脉。
殊兰的声音像是缓缓流过的清澈的溪流。六岁的鄂实大概是最轻松欢快的一个,托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姐姐,听着姐姐的声音只觉得通体舒畅,与他而言多一个漂亮好看的姐姐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年长一些的鄂容安却要照顾父亲和母亲的感觉,作为长子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家,接下来才是他自己。
即是要在这里待下去,有些话就要敞开了说:“我知阿玛额娘愧疚,但一饮一啄皆天定,并非人力可改,上天眷顾,能跟父母兄弟团聚,我心里实是感激,也请阿玛额娘不必在自责,福祸相依,说是祸事又焉知非福。只是殊兰有些事情还不大明白,想请教阿玛额娘一二。”
她字字清晰,不卑不亢不远不近,原本还担心孩子在下人堆里长大难保会有些下人不好习气,卑微小家子气,如今看来,孩子不比谁家的大家闺秀差。
赫舍哩和鄂尔泰心生自豪又觉得心酸,那样的环境下能长成这般,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
赫舍哩用帕子沾了沾眼泪,拉着殊兰在她身边坐下,摸着她的鬓发,柔和的道:“你能这样想,是你阿玛和额娘的福分,你便是不问,有些事情,咱们也会说清楚。”
赫舍哩顿了顿,话头就被鄂尔泰接了过去:“你的事情说到头还是阿玛的错。”
殊兰的眼里带着笑意,她看的出,鄂尔泰对赫舍哩的诸多维护。
“你是康熙三十年三月三日亥时出生,当日你母亲其实生了两个孩子,头一个是你,过了两个时辰还生下了一个男婴……”
要说当年的事情,其实也是揭开所有人心里的伤疤,没有谁想要遇上这样的事情,即便殊兰觉得她这个当事人可以平静对待,但不等于作为母亲的赫舍哩依旧可以坦然面对。
赫舍哩用帕子掩面,压抑的哭了起来,鄂尔泰不得不停下来安慰赫舍哩。
虽然话没有说下去,但殊兰也可以猜到大半,看如今的情形,当时的那个男婴多半是出生就死了,龙死凤生大不吉…..
她垂下了眼睑,原来她自出生的时候便是个不吉利的人。
鄂容安觉得场面有些失控,他起身拉着母亲的手道:“额娘不如去外面歇一歇,这事情就让阿玛跟姐姐慢慢说吧。”
他说完又去看殊兰,希望殊兰可以说些什么,殊兰没辜负他的期望,起了身扶着赫舍哩:“额娘,即听不下去,殊兰便是不知道也没有什么。”
赫舍哩擦着眼泪摇头:“额娘便是听着都觉得难过,我儿可是真过了那样的日子,这算不得什么。”
赫舍哩是个美人,她即便哭的眼睛红肿,也不让人觉得狼狈,只觉得怜惜。
殊兰叹了口气,扶着赫舍哩起了身:“额娘,去外面的榻上歇一会吧,想来一会还要去见见玛嬷和叔叔婶婶,别的弟弟妹妹们,殊兰还要额娘多多指点的,额娘没有精神怎么行。”
鄂尔泰也劝道:“你不必如此,殊兰如此懂事,你的苦心她都明白的。”
赫舍哩又看殊兰,殊兰笑着点了点头,将她鬓边的头发别的耳后:“女儿一看见额娘就觉得亲切,看见额娘难受,心里也觉得不舒服,额娘的无奈和苦楚,女儿都懂。”
还有什么能比的上女儿这么一句贴心的话,她原本要哭,终究是忍了下来,摸了摸女儿的脸颊由丫头们扶着去了外间。
里面一时都静了下去,殊兰嗅着茶香,听着鄂尔泰缓慢又低沉的声音。
“……你额娘一见是个死胎就晕了过去,龙死凤生,谁也没有料到…..如此…不吉利的事情,瞒不住家里别的人,你玛法的意思是不想留的…..你玛嬷自来都是你玛法说什么便是什么,但那一次却并不同意,只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就这么没了一条命…..”
他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殊兰,毕竟当日的家人是想要她的命的。
他的女儿依旧恬静,不见愤怒不见失望,眉宇间的安然和宁静似乎连他也感染了,语调慢慢的归于平静。
“因为这件事情,家里人在一起议论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你额娘差点血崩,抱着你一直不撒手……”
想起那些日子的艰难,差点失去妻子的痛苦,他的声音又沙哑了起来。
“最终是老太太请了相国寺的随云大师给你看了命数,随云大师道,往西南去大道上遇上一户出行的人家,那家的夫人穿着大红色的衣裳,便将孩子送给她抱养,养满八年,不跟家人见面,便可化解灾难,从此旺夫旺子,富贵荣华……”
于是她最终是遇上了母亲,在母亲的怀里过了七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康熙三十七年五月,你玛法突然去世,我跟你额娘急着回府探望,派去跟着你的下人难免疏忽,等到你玛法下葬,等来的却是你失去踪影的消息,你不见了,你额娘差点….外面不知道派出去了多少人,但你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几乎把苏州都翻过来了……”
却没有想到,她的女儿一直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这一不见就是五年。
“是阿玛,阿玛那个时候就不该听了随云大师的话,将你抱给别人,不把你抱给别人,你就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苦。”
女儿不在的这十二载,他的妻子何尝又不是怨他的。
“你额娘给你生了四个弟弟,每一次都生怕生出来的是个女儿,她怕有了女儿她会对你的心少上一分…..”她怕自己会将这个孩子当做不在身边的殊兰来爱,但是谁也不能替代她苦命的孩子。
殊兰以为自己很平静,但到了这一刻,她还是留了眼泪,为了这不得已的事情让所有人受的苦和累。有些事情上天早早的就安排好了,不是挣就可以赢,也不是不管就一定会输。
“鄂容安那次见到你就让人跟着你查了,回来又告诉了阿玛,我让人下去细细的查了一遍,这才知道你原本是天河县县令之女,七岁那年家破人亡,你被卖到京城,进了凌柱府上。”
殊兰擦了擦眼泪:“我都明白。”
一句明白,让鄂尔泰再次动容,他欣慰的摸着女儿的发顶:“以后有了阿玛和额娘,谁也不能在欺负你了。”
这英武的男子,终究是留了眼泪……
时光终究会掩埋这曾今的苦难和悲哀,却不能教伤好之后一定不留下疤痕,有时候我们在命运面前如此渺小,又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