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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终于回到了奴隶们的草棚里。
看到芒的时候,她几乎感动得哭出来。
可芒看到她,却有一瞬的愣神。也许是因为阡陌之前的模样实在太邋遢,往日跟她熟识的奴隶们见到她如今模样,竟都认不出来。只有阿姆母女认识阡陌的时间比别人长,首先反应过来,高兴地拉着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
众人皆是吃惊,终于认出来之后,纷纷围上前去。他们说的话,阡陌虽然无法字字听懂,但知道他们也一直担心着自己,心中暖暖,忽而安定不已。
疫病复发自然是假的,草席上躺着的,不过是两个得了重感冒的人。卫兵在附近看着,阡陌也不耽搁,有模有样地用芒拿来的草药煎了水,让他们服下,然后,自己守在一边。
夜已经深了,众人渐渐散去。阡陌坐在石头上,却见芒没有走。
先前人太多,他们没法说什么话,如今相对,二人皆是一笑。
“陌,你这样好。”芒眨眨眼。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是她这样洗干净了好看,讪然。现在这情况,她就算把脸涂得像锅底一样黑,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了。
“芒,多谢你。”阡陌真诚地说。
“哦……不必谢。”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抓抓头,“我不过跟那些人说有人又病倒了。”
阡陌抿抿唇。今日被告知要去伺候楚王的时候,她就觉得未必有好事,幸好,在院子里,她看到一个往庖厨送柴火的奴隶,是割草队里的伙伴。阡陌急中生智,借口内急,溜进庖厨的院子里,找了一块小木片,用木炭在上面写了字,让那奴隶带给芒。
芒四下里看了看,将那木片从袖子里掏出来,递给阡陌。
火光映照,上面写着寥寥几个小字,“假疫病救我”。她和芒时常半说半写地交流,认得彼此的字迹,没想到竟是派上了用场。
阡陌看着,片刻,将那小木片扔到火堆里毁尸灭迹。想到在楚王那里发生的事,阡陌仍有些后怕,要是再迟些,自己当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幸好工尹答应得快。”她说。
“并非工尹。”芒摇头,“工尹不答应,是伍大夫刚好来到,方才立刻去寻你。”
“伍大夫?”阡陌一愣,想起那个到楚王面前给自己解围的人。先前,也是因为他出面说话,工尹才允许她治病,没想到,他又帮了自己一次。她不禁好奇,“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晓,”芒说着,从旁边拿起一支三指宽的竹片,用石刀斫起来,“只知道别人称他伍大夫。”
阡陌点点头。如果爷爷在的话,也许能凭着这三个字就能把这是什么人,什么来历甚至精确的年代搞清楚。可惜她没有这个本事,爷爷的那些学问,她不过涉足皮毛,上大学以后选的专业也全然与历史无关。
她不禁又想起楚王。
“……你叫陌?”他看着她,目光炯炯。
心又开始有些不稳,阡陌只觉自己经历了一番天方怪谈。那个人,很有可能曾经是爷爷的研究对象……
爷爷要是知道,大概会激动地跳起来,随即把一堆学术成果扔过来说,快问问他,这些对不对?!
神游着,阡陌不禁笑起来。再望向刚才过来的方向,黑夜茫茫,音乐能见到山丘的轮廓。隐约的亮光在山腰上闪烁着,阡陌知道,那就是那所宅子。
过去的两日,真犹如梦中套着的另一层梦。
“陌,”芒忽而低声道,“他们说,你去侍奉楚王了?”
阡陌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道,“也不算侍奉……不过见了片刻。”
芒沉默了一下,“他如何?强么?”
阡陌讶然:“强?你说何处?”她见他的神色不同寻常,道,“芒,怎么了?”
芒将手中竹片的残屑吹了吹,眉间神色沉凝。他看着阡陌,低低道,“陌,我等若要走,你一起么?”
阡陌吃了一惊,忙将目光投向四处,方圆几米内没有别人。
“走?”阡陌问,“如何走?”
“到时便知,”他说,“你跟着我就好,我会带你出去。”
阡陌望着他,心跳得厉害。
“芒,”她盯着他额头上的黥痕,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何人?”
芒双目深黑,映着一点隐隐闪动的火光,片刻,却化作一抹自嘲,“我么,不过是个囚犯。”
*****
楚王将阡陌放回了铜山,但苏从不依不饶,让人将十几斤的简牍抬到楚王面前,堆得小山一般。
“今春洪涝,四境大饥。山戎袭西南,不日便到阜山。东夷扬越作乱,东南不定,阳丘已下,訾枝危矣。庸人策动蛮部,麇人蠢蠢不稳,一旦起事,郢都危矣!”苏从手中执圭,神色沉沉,“内忧外患,国中人人心焦,大王却整月不归,只顾行猎饮酒!若贻误国事,我等皆为罪人!”
他声色俱厉,字字铿锵,唬得殿上一众鸟兽无颜色。
唯一神色未改的,却是楚王。
他坐在榻上,手扶漆几,手指在几首上慢慢敲打,听着他高亢的声音,没有言语。
“贻误国事?”待得苏从说完,他不紧不慢道,“大夫言过其实。”
苏从冷冷道:“如此,待小臣亲自为大王诵念文牍!”说罢,上前拿起一片简牍,便朗声念了起来,四周的侍臣们见得如此,皆面面相觑。
伍举见得此景,对小臣符说,“此事,只怕大王不欲让人多见。”
小臣符知道他们要商量机要之事,忙对众人招招手,领着他们退出殿外。
闲杂人等走光,楚王看着一脸执着的苏从,无奈地笑了笑。
“卿之意,寡人知晓,未知有何良策。”
苏从放下牍片,向楚王一礼,道,“大王别无他选,唯有一战!”
楚王与他对视,唇角平直,双目沉沉。
*****
虽然阡陌也算服侍过楚王,但如今既然打回了原形,她就必须像从前一样干活。
奴隶们已经攒够了茅草,趁着天气晴朗,开始建造茅屋。“哗”地,旧茅屋上的陈草被扒下来,露出屋顶简陋的木构。
阡陌跟着旁人一起,把新的茅草用绳子捆好,交给屋顶上的人。自己动手造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出了阡陌,每一个人的活计都十分娴熟。就连阿离那么小的女孩,也懂得如何编织压茅草的竹篾。
她看了一圈,只得帮着打打下手,将捆好的茅草递给屋顶的人,抱着水罐给人们送水。
阡陌不像从前那样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净的,许多人看到她,都认不出她来,投来惊艳的目光,有的男子大胆些,还会特地跑到她面前来,大咧咧地看着她,冲她笑。
修造茅屋的活,比挖矿来得舒服多了,奴隶们难得放松,心情都不错。
阡陌却心神不宁。
昨天夜里,芒跟她说过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
虽然忍不住期待,但阡陌也很担心。他们要逃跑,可这里的士兵也不少,一场冲突是难免的事。
这……应该可以算是传说中的起义?阡陌费劲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她从前看过的铜绿山资料,却不记得有什么地方说过奴隶反抗的事。
她四处送水的时候,看到好些奴隶偷偷准备着武器。用竹片制成的弓箭,还有石斧,石刀,虽然简陋,却也锋利得很,在人的身上扎个窟窿没有问题。
阿姆她们显然也是知道的,每每四周无人,她们便会小声地说话。阡陌能听明白,她们期待着回到扬越去。
出逃的计划,都是芒一手制定的。他在铜山里待的时间,比几乎所有人都久,知道什么地方最薄弱,什么时机最好。
可惜近来楚王驾临铜山,带来了许多士兵,很是不利。
幸好,隔日之后,楚王的车驾和大队士兵突然离开了铜山。据去官署里干活的人打听,楚王返回了郢。
虽然没有人说,但是阡陌知道,这个时机不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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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好。
楚王坐在船上,双眼望着远方。离开铜山一日,四野的景色并无多少变化,雾气散去,山林水泽,尽收于眼中。
他闭目养神,各种事便翻覆浮起。各方戎夷,各国,还有国中的各方贵族……
“……社稷川泽,悉交与你……”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仍在耳边。
“……成王弑兄夺位,是为正统;先王弑父夺位,亦为正统。可见这正统,只认胜者。”两年前,公子燮对他说过的话亦时时重现。
“熊侣!你滥杀大臣,岂不怕恶报!”
……
风吹来,舱外木檐垂着的铜铃轻响。
楚王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睡了过去。他喝一口水,将一直拿在手上的牍片抛到案上,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好像银针落地。
他低头,却见船板上,一根黑色细小的物什躺在上面。
楚王拾起来,看了一会,这才想起,是自己从那个工妾陌头发上摘下来的发饰。
脑子忽然精神了些。
他想起了那个女子,眼睛紧张地盯着他,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那夜闹得如此结局,楚王始料未及。将她交给铜山工尹的人带走之后,他也没有再过问。作为一国之君,被一个工妾拒绝,还要去亲自过问后续,是一件不太有脸面的事。
但是后来,寺人渠告诉他,这个工妾陌有可能出身林氏,是中原之人。
楚王很是诧异。如果真是如此,她何以会流落在扬越?一个中原人,又如何懂得对付南方人都感到棘手的瘴病?
他想起她白皙美丽的脸,还有回答自己问话时,结结巴巴的口音。
一个浑身是谜的……工妾。
楚王看着手心里的那发饰,未几,也抛到案上。
日落时分,船队靠岸歇宿。楚王与伍举、苏从商量了一会事务,忽而有急报来到。
“司马蒍贾曰,夔地来近日闷热,地气浊恶,瘴疫横行,大军出征,恐怕不利。”使者道。
伍举闻言,讶然,再看向楚王,却见他眉头动了动。
“瘴疫?”他缓缓道,并无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