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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杨柳已经抽出了点点嫩芽,田野间,平展展的麦田里也有了生命的萌动,天是渐渐地开始回暖了,河水也已经开始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张家庄的‘出伕’队伍早就回家,乡亲们又开始了按部就班的一年农忙。对于他们来说,不管是虎子也好,强子也罢,黄泉路上无老少,既然已经走上了那条不归路,那就已经是古人了。或许会有一些茶余饭后的感叹,也或许会有一些偶尔为之的唏嘘,但这些毕竟已经过去了。事不关己的时候,人们总是善于遗忘的。
然而,张连义家那座刚刚落成不过几年的农家小院,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与渐趋温暖热闹渐趋生机盎然的天气相反,小院里越来越是冷寂,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阴沉沉的,一天到晚充满了死寂。
从那天开始,强子娘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每天沉浸在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强子和虎子的衣服鞋袜一件件地做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头上。每天一早一晚,她总是会准时地去两个孩子的房间里打扫收拾,早上叠被,晚上铺炕,甚至是一日三餐的饭桌上,她也依旧是认认真真地摆放好五副碗筷,生活仿佛一如既往,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对于丈夫的指责和冷言冷语,她总是一笑了之,不争吵,不辩解,使得张连义每次一进家门,就好像进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潭,平静,却又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刚开始,张连义还只是在实在是压抑得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偶尔在村委那间会计室里对付一宿,算是暂时避开一下家里那种看似平静实则诡异的氛围,给自己压抑的心情做一下放松,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也因为会计室里并没有床,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觉实在是不太舒服,所以他还能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按时回家吃饭、睡觉。然而随着天气迅速转暖,再加上家里那种诡异的气氛越来越是浓重,到了最后,他干脆从家里把被褥带到村委,偷偷锁在一个闲置的柜子里。到了晚上,他回到家匆匆忙忙地吃几口饭,然后回头就走,就把那张白天办公用的桌子当成了床铺,一个人倒也清静,心里竟是说不出来的轻松。
而且更让他高兴的一点是:只要他睡在村委,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就不会再出现,而且他还不用整天睹物思人,虎子和强子在他心里造成的创伤也好像正在渐渐平复。
对于他的夜不归宿,他不解释,强子娘居然也从不过问,就好像在她眼里,这时候的张连义妇女反而成了两个透明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人。这也使得张连义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生出了些许失落和伤心:那些曾经你贪我爱好得蜜里调油的好日子,就这么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模样,失去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极度的失望之下,张连义也不再忌讳什么,他从集市上买来一套简易的锅碗瓢盆,借着村委日常烧水用的煤泥炉烧火做饭,就这么正大光明地住在了村委。刚开始的时候,村委那帮同事还都问过他,也劝过他,但是他却只是笑笑不说话,不反驳,也不解释,只是该咋不回家还是咋不回家。
这样时间长了,大家也逐渐习惯了他的这种生活状态。除了偶尔会有人感叹一下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中年丧子等等人生的无奈和悲哀之外,向他投来一抹同情而悲悯的目光之外,也不再有人多说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春天已经过去,一场淋漓尽致的透雨过后,夏天突如其来。
张家庄距离乌河还挺远的,夏季村庄里的排水,主要依靠的就是村里村外的几个大湾,也就是或天然或人工刨出来的一种储水的水塘。这些湾子之间互不关联,自然也不能流动,所以这水流进去之后,便成了一潭真正的死水,到了夏季,这些湾子也就成为了蚊虫滋生的圣地,加上村庄周围有许多零星分布的草甸子,也非常适合蚊虫藏身,所以夏天的张家庄,真正是蚊虫肆虐,往往天刚一擦黑,大片大片的蚊子就成群结队地飞了出来,吹着喇叭在村庄里四处扫荡,不分人畜鸡鸭鹅狗猫,遇见活物就一哄而上,端的是让人防不胜防、烦不胜烦。于是每到这种时候,蚊帐就成了人们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在村委熬了几宿之后,张连义就有点扛不住了。这村委会计室虽然清静,但一个人身上的血那可是有数的,总不能全喂了蚊子吧?无可奈何之下,张连义收拾收拾,终于回家了。
一进门,院子里似乎依旧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灶房里的烟气还没有完全散去,堂屋里亮着灯,饭菜的香气从竹帘中透了出来。张连义心里一暖,家的温馨已经久违了,一刹那间,他甚至觉得眼睛有些酸酸的,脑子里想象着老婆和女儿笑吟吟的脸庞,还有那张小小的饭桌、可口的饭菜、不凉也不热的稀粥。仿佛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老婆这段时间恢复得怎么样了?莲花没生病吧?学习还跟得上趟吧?家里的蚊帐......挂上了吧?还好,门口的竹帘已经挂好了,这个,以前女人是不会沾手的,这都是自己的活。
他甚至是有些急切地向屋门口走去。
隔着门帘,灯光投映着一个落寞的背影,隐隐能看到一头长发披肩,与一袭白色的长袍形成了鲜明的色差对比。张连义忽然觉得心里一跳,这种款式的衣服,根本不是时下流行的样式,不但家里从没有过,而且很明显的,就算是张连义已经活到了近五十岁,还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那种衣服,只在戏台上看到过。
张连义伸出去的手迟疑了,那个背影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那是自己的妻子吗?他心里有些恍惚起来。迟疑了好一会,他才试探着叫了一声:“他娘,是你吗?”
那个背影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莲花的声音一下子响了起来:“爹!爹!你回来了?”
竹帘猛地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出来。同样是一袭白衣的莲花扎煞着小手扑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抱住了他的双腿,一张小脸上满是兴奋,扑闪着一对大眼睛仰头看着他,笑得像一朵纯净的菊花。
张连义弯下腰,把莲花抱在怀里细细地打量着。只觉得她好像长高了一点,圆圆的苹果脸也有点瘦了,下巴尖尖的,原本腮边的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也变得很浅,几乎看不见了的样子。
他轻轻地和女儿碰碰额头,宠溺地说道:“莲花,怎么瘦了?是不是最近没好好吃饭?”
莲花的笑脸忽然黯淡了下来,有些不安地回头看看门口,然后细声细气地说:“不是,我很听话的,每次吃饭都不挑食。就是......就是夜里睡不着。”
张连义有点诧异:“你小孩子家家的,有啥睡不好的?还有啥愁事不成?”
莲花又回头看看门帘后的母亲,低下头,用手玩弄着衣襟,嘟着嘴不说话了,看样子,倒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到了此时,就算张连义再怎么迟钝,他也意识到了这段时间家里可能发生了一些什么变故。而这些变故,必然会与门帘后边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老婆却看起来绝对是自己的老婆的女人有关。
张连义心里的怒火不知不觉地又冒了出来。
门帘后边的女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用一种完全不符合农村女性的优雅姿态掀开竹帘,露出半张白净细嫩的脸,看着张连义笑语嫣然:“当家的,下班了?饭做好了,快进屋吃饭吧!”
张连义‘哼’了一声,也不作声,自顾自掀开竹帘迈步进房,沉着脸四下打量起来。
堂屋地面上,毫无疑义地摆着那张小饭桌,桌面上五副碗筷,碗里已经盛好了粥。房间里收拾得非常干净,就连八仙桌上的那六个小木人也不见了。
张连义心里一动,随即目光一转,却看到大炕西侧的炕壁上被掏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壁龛,里边甚至还放了一个小小的木质供桌。桌面上,那六个木人箭手一字排开,一个小香炉中香烟缭绕,最里侧靠着内壁放着的,赫然便是那块骷髅石板!
张连义的脑袋‘嗡’的一声,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强子娘的声音婉婉转转,乡音中带着一种特殊的、只属于江南水乡、吴侬软语的独特韵味:“他爹,别看了,快吃饭吧!菜凉了不好吃。”
张连义转过头,呆呆地看着妻子那张似熟悉似陌生的脸,指着那个壁龛愣愣地问道:“你......你这是做啥?!”
强子娘笑了,笑得风情万种:“傻瓜!你说我还能干嘛?这段时间你一直忙工作,家里的正事也顾不上,我这不是替你给咱家开‘仙’门吗?开了仙门,咱们一家就能团聚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