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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小别胜新婚,却没有想到分别来的那么快。
五日后幽州急报军患,袁熙身为幽州刺史,理应前去平乱。
几日夫妻恩爱,心下总有不舍,但是为了儿女私情,耽误他正事便是我的过失,左思右想,决定与他一同前去。
将自己的心思说与他听,他却有些吃惊,凉悠悠的看我一会儿,道:“不行,我不能带你去冒险,婉若,在家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我想了半天,眼睁睁看着他凉悠悠的眼神,捂着嘴唇委委屈屈退到一边,道:“那你早些回来。”
他叹口气将我拉回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还是那般温润,“我答应你事情办完立马就回来,一定。”
知道他既这么说,就一定会做到,将手环于他腰间,低声道:“我知道,去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婆婆。”
天有微风,秋杜鹃满山,红艳动人。
一身银白铠甲穿在身上,手持长剑,他像睥睨天下的神,回眸看一眼,云淡风轻,道:“早些回去吧。”
我踏前两步,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挥手,一路追着直到脚下再没有盛开的杜鹃花。
袁熙离去的日子很长,长到没有像他离开的时候说的那样很快就会回来。他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年。
婆婆年事已高,却仍是康健之态,家里大小事宜也操办的井井有条。每日里我和佟儿都会去奉茶、侍候,婆婆甚喜,时有夸奖。我只道是媳妇本分,更加小心侍候。
家里的男子都远在外面,年除过的比较萧条,但终归是一年始末,府里还是张灯结彩的。
听上了年纪的齐妈妈说,除夕下雪预示来年会是喜庆年。齐妈妈在袁府伺候婆婆一辈子,常常谨言慎行,府里的下人都很敬重她,婆婆待她也极好。
今日里天色并不好,下午便扬扬洒洒下起鹅毛大雪,直到深夜仍是下着,佟儿坐在火盆旁边剪着几朵窗花,我则坐在书桌前看袁熙的来信。
吾妻安好:
近日幽州一带草寇流窜,为夫心系百姓,常常夜不能寐。思及政局混乱,宦官当道,时有发难,便心有戚戚焉。
离别一载,不知妻是否安好,母亲是否善待吾妻,但深知吾妻贤德善良,必与母亲两相和睦,夫甚慰。
吾妻,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之如何?
最后一句着实把我逗乐,诗经的《泽陂》竟被他拿来如此相用,脸上不自觉一阵发烫,随手扯出纸帛,自顾研墨,书写回信。
夫君承礼
婆婆安好体健,府内大小事宜操持有方,为妻深有敬服之。夫心系百姓,乃幽州千民之福,望夫能护一方百姓安乐,不负百姓所望。
妻日日思君,心有千言万语,只盼君归来与君诉相思。
夫君,妻若蒲草韧如丝,君当磐石无转移。
我能想象袁熙拆信时的喜悦,也能感同身受他夜不能眠的刻骨思念,因为我也如此。
将笔搁置,忽听院中有急切脚步声,继而有下人们的窃语。听到外面吵嚷,佟儿放下剪刀对我道:“小姐,我去看看什么事。”
对她点头,道:“去吧。”
她推门出去的空档,我将信装好封蜡,想着这是我和袁熙一年来第一次通信,心里都挂着甜丝。
佟儿推门进来,从门缝吹进来的风呜呜作响,带进一片飞雪,凉意渐盛。
她脸色有些苍白,嘴唇许是冻的,有些青紫,哆嗦着道:“小姐,齐妈妈没了。”
我一怔,昨日齐妈妈还与婆婆一同赏梅,看上去气色很好,喃喃道:“怎么说没就没了?”
佟儿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瘫坐在火盆旁,依旧浑身颤抖,道:“下人们说,是吞金而死。”
“自杀?”我惊了一跳,手里的信啪嗒落地。
不管有什么想不开的,她都不应该寻死,就算真的要寻死,也不应该在除夕夜里死在袁府,婆婆再怎么待她好,如今她让袁府添晦气,定是没有个安葬之所了。
我叹一口气,道:“佟儿,起来,我们去看看。”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哆嗦着站起身来,惊道:“小姐!”
我道:“莫怕,齐妈妈生前对我们多有照顾,我们应当去看看她。”
佟儿点点头,将挂在墙上的斗篷取来,道:“小姐说的是。”
门一被推开,整个院子的飘雪都打着旋吹过来,将斗篷戴上,心想只怕我们后知后觉,待赶过去,该到的人早就都到了。
顶着风雪赶到偏院的时候,果然铺铺排排站着一屋子的人,好几个跟着齐妈妈做事的丫头站在一边啼哭,婆婆由齐妈妈一手带出来的丫头嬗儿扶着,站在厅里。
我走两步替过嬗儿,对着她道:“母亲。”
她瞅瞅我,又默默转过去看着齐妈妈的尸身。良久沉默过后,她无力地踉跄一步,声音都虚弱万分,“婉若,扶我回去。”
我看看站着的下人们,对跟着齐妈妈做事的几个丫头道:“老夫人累了,这里你们先守着,其他人都下去吧,今天是除夕。”最后五个字刻意加重语气,意在警示他们各自回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转回身,婆婆对我点点头,我道:“母亲,我扶您回去。”
站在屋子里的人听罢也都散去,只留下几个丫头守着,临出门我见管家还站在门口,一想几个丫头难免害怕,便对他道:“你也留在这里。”
他明了的点点头,应是。
待将婆婆扶回房中,她已经是体力不支的瘫坐在椅子里,整个人看上去也没平时精神,我轻声问道:“婆婆?让佟儿去给您熬点粥吧?”
她轻轻摇头,示意我坐下,我搬过椅子坐在她面前,不知道她有什么吩咐。
她慢慢伸出手来将我的手拉住,声音轻飘,“婉若,我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齐贞就已经伺候我很多年了,我们姐妹相称二十八年,昨天她还说要帮我看着孙儿、重孙儿都长大,今天就……除夕啊,她这是要干什么啊。”
婆婆言尽于此,已是泣不成声,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她,人各有志,生死也实在不能强求。我道:“母亲,既然齐妈妈已去,我们就把她好好安葬,您要节哀。”
建安六年,二月。
齐妈妈五七才过,邺城军报,曹操大军挥师北上,欲攻下邺城。
邺城是袁家的盘距地,守城内外虽算不上铜墙铁壁却也很难攻下。只是公公去世后,袁尚与袁谭为争夺邺侯之位而势不两立,他本留守邺城,却在不日前挥军撤离邺城,一路直逼平原,意图铲平大哥袁谭的势力。
婆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哥和二哥的仇视对她打击比齐妈妈的死更大,本来还尚丰腴康健的身体越发瘦槁,每日守在她身边,突然就万分忧心。
之前曹操也曾攻打邺城,却败于袁尚手中,只听说后来曹操撤兵后,聘袁谭之女袁灵为儿妇,听着倒好像颇有联盟一说。
袁尚刚刚离开邺城,曹操的大军便立刻掉回头来攻打邺城,府里的下人每日都窃窃私语,人心惶惶。我看着窗外压在红梅上的白雪,婆婆躺在榻上数日,今年似乎并不像齐妈妈说的那样,是个喜庆年。
大雪持续下了近七天,今日总算放晴,正是暖阳。婆婆躺在榻上数日,难得听到她说想晒晒太阳,我便让佟儿搬着椅子放在走廊,陪着她晒太阳。
一个上午婆婆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躺在椅子里,直到晌午她才睁开眼看看园子,叹息道:“若是袁绍还活着,又怎么会让尚儿和谭儿到的这种地步。”
我缄默在一旁,理理思绪,道:“只怕曹操是假借联姻,意图彻底毁掉袁家势力,只是尚弟他……“
婆婆摇摇头道:“这个道理我都看得懂,尚儿又怎么不懂呢,只是尚儿心胸太狭隘,容不得谭儿罢了,这件事也要怪谭儿,当初要不是他用人不善导致民心尽失,唉......”
婆婆此刻的心情,一定很伤心很难过,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自相残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天的落日很圆,也很红,像是一摊鲜血挂在西天,映衬得云彩也通红一片。
守城的兵士并没能苦苦支撑一个月,连半个月都没有。城破那日,我看到了什么是身在乱世、命似浮萍,满街上都是逃窜的人群,像是卑微的昆虫遭遇一场山洪,找不到承载生命的船只,也抓不到救命的稻草。
相反的,袁府上下仍是很平静,几日前婆婆就将府里的人全都遣散,发放些钱打发走了,如今府里除去管家还有几个不愿走的下人,就只剩下我们。
我像往常一样带着佟儿去给婆婆请安,侍茶,还特地命佟儿做了些桂花糕,那是我还未出阁时,很喜欢做的糕点。
婆婆端坐在明堂上,看我来了,好几日不曾见过的精神。她微笑着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提步走到她面前,道:“母亲。”
她点点头,看看佟儿手里的糕,道:“婉若,我昨晚上一宿没睡,思来想去还是不能让你留在这里。我这么大年纪,也活不几天了,可是你和熙儿才成亲一年,连个孙儿也没给我留下。”
她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已经吩咐管家送你去找熙儿。你走吧,去幽州找熙儿去。”
我慌忙跪在她面前,道:“母亲何以说这话,大难临头的时候,你让儿妇弃你不顾,这便是不孝,儿妇就是死也不能做如此不孝的事。母亲让儿妇去找熙郎,可知道若是熙郎知道婉若不顾母亲生死自己逃命,又怎么会原谅婉若?到时只怕他必不原谅婉若。就算熙郎可以不顾这些,婉若也会活在自责和内疚当中,一生都不能心安,母亲不能赶婉若走。”
她鬓间的白发似乎又增添几分,眉间渐渐软下来,哭道:“婉若,咱们娘俩却这般命苦,若是有逃命的机会,你就逃吧。”
虽说与婆婆相处时间仅仅一年,却是对她敬重万分,婆媳之情也是越加深厚,看她这般难受,一时也是声泪俱下,难以自持。其实更多的是,面对死亡和家破之时,不能言之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