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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之后也没再闹出什么意外来,胡亥舔舔嘴唇,就一心期待吃食了,完全不在意自己受伤的嘴,徐福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胡亥和扶苏绝对是他见过,最不让人操心的小孩儿了。
因着徐福的生辰,今日的饭食格外丰盛了些,虽然也并没有大鱼大肉、满桌佳肴,不过徐福倒是从中发现了些新奇的食物,如青铜器皿上盛放着的生鱼片,旁边点缀以葱、芥。
胡亥见了食物便挥舞着手想要去抓。
桌案极矮,他一爬上去抓,估计整个桌案都能被他掀翻,扶苏脸色黑了黑,只能无奈地坐到他的旁边,时时看顾着胡亥。
胡亥已经长出了牙齿,他砸了咂嘴,然后冲着扶苏张开了嘴,“啊……”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喂胡亥吃食,胡亥呸的一声又给吐了出来,然后抓着扶苏的袖子不放,虽然胡亥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扶苏已经明白过来了,于是干脆地接过了宫女的活计,喂了胡亥一口,胡亥嚼了嚼倒是老老实实地吞下去了。
他们俩谁也不需要徐福和嬴政操心,嬴政夹着吃食,转头看向了徐福,徐福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搂搂抱抱也就罢了,还喂饭,这么多宫人瞧着,他的面子岂不是丢个一干二净?
嬴政倒也不勉强,一顿饭吃得也算温馨。
吃过饭后,嬴政便又提起了出宫游玩的事。
“有上次教训在前,这次寡人便会小心许多,寡人不会允许再出事的。若是再出了事,那这咸阳城的治安也应当好好整顿了。”
徐福蓦地想起了因噎废食一词。
他一转头又对上扶苏眼巴巴的眼神,胡亥一脸不明所以,扫了一眼扶苏之后,他也跟着摆出了眼巴巴的眼神。
若是扶苏、胡亥不在,嬴政倒觉得与徐福留在王宫中安静独处也很有意思,偏偏多了扶苏和胡亥,思考一番后,嬴政便觉得还是领他们出宫去转一转更为有趣。何况他的儿子也不该日日缩在宫中,而是应该走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徐福稍作踌躇,便答应了。这次他也没得到什么预警,想来是不会出事的,过个生辰,也不至于那样背。
一行人出了宫,徐福和嬴政去了酒馆,而扶苏则是交给了赵高,胡亥见扶苏要走,马上抱住了他的腿,赵高也只能伺候着两位主子一同上街转悠去了。
白日里,尉缭还在街上走动,他本是从府中出来,忍不住又往王宫去求见嬴政。走了没几步,他的目光一瞥,忽地瞥到酒馆中两道熟悉的身影,尉缭不得不顿住脚步,瞪大眼睛。
可是他眼花了?他怎么觉得自己瞧见了秦王和徐福?
尉缭不自觉地挪动步子朝着那个方向过去。
就在此时,一个软糯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挡路。”
那个声音不太高兴。
尉缭低头去看,只见腿旁站了一个歪歪倒倒的小娃娃。
忽地从后面伸来一双手,将那小娃娃抱起了,两个矮墩的小人,就这么跨进门去了。尉缭一怔,猛地想起那其中一人,不是秦王之子,扶苏公子吗?
尉缭未曾见过胡亥,倒是没能认出他来,但是扶苏一出现,再看之后跟着进门的赵高,尉缭顿时就确认了酒馆之中二人的身份。
见那四人聚到了一起,尉缭怔怔地盯了一会儿,然后便魂不守舍地归去了,可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他这师弟与秦王之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呢?思及传言,尉缭心一凌,难道徐福之所以会如此得秦王宠信,当真是因为他与秦王有了私情?!
终于开窍了的尉缭,感觉自己好像窥破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恍恍惚惚地走回了府中。
下人见他手中还握着竹简,小心地问道:“国尉今日还进宫吗?”
“……不了。”
下人望着尉缭的背影叹了口气,国尉一定是太过孤寂了吧……
这厢徐福一行人已经启程回王宫了,一路上都未再发生半点意外。回宫后各自洗漱,早早休息去了。扶苏和胡亥一走,嬴政轻松不少,当即就把徐福带**去了。
借着这次生辰,徐福和嬴政对扶苏二人的感情倒是深厚了些,果真感情都是需要培养的,哪怕是父子之间,若是没有半分互动,那也只会变得疏离冷漠。
第二日,尉缭来见徐福,却是在奉常寺外堵的人,大约尉缭也知道,嬴政不乐意他频频去见徐福。
尉缭从袖中掏出一竹简来,递给徐福。
徐福疑惑不解,“师兄,这是?”
“生辰贺礼。”
哪有人送生辰贺礼送个竹简的?不过尉缭与那姜游一样,行事作风时时怪异,徐福倒也就不纠结了。贺礼么,礼轻情意重。他伸手去接那竹简,但是抓住后,尉缭却又不放手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尉缭还舍不得这竹简?里头写着什么?徐福心中起了疑惑。
而尉缭此时脸色却难看了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突然伸手抓住徐福的手腕,将他往一旁带去。
这场景,除去尉缭手中抓着竹简,另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外,是多么的熟悉啊。难道这次尉缭又要跟他说什么嬴政的坏话?
徐福定定地看着他,手中还握着那竹简的另一头。
尉缭被徐福的目光盯得有几分羞赧,顿觉自己实在有些失长者风度,于是立刻放开了手。
“这竹简我给了你,你定然转身便会交予秦王。”尉缭忍不住皱了皱眉,“我心中实在有几分不快。”
徐福将那竹简翻开,见里面密密麻麻刻着许多小字,徐福略略扫过,暗自心惊。那竹简之上,满满的竟然都是尉缭的见解,其中关于兵法提及甚多,虽然徐福许多都看不明白,但也能从中感受到这个竹简的珍贵。尉缭说得没错,这玩意儿对于他来说什么用处也没有,对于嬴政来说就不一样了,他的确是会转身就交给嬴政。
但尉缭心中不快从何而来?他准备这竹简时应该就想到了这一茬才对啊。
见徐福一脸无辜,甚至眼眸里还写着“你无理取闹”,尉缭就憋不住了,“师弟,你与秦王之间,是否亲密得过了分?”
徐福反问一句:“这不是常态吗?”
常……态?尉缭脸上的表情来回变幻。
难道师弟心思单纯,并不知与秦王那般亲密有何不妥吗?尉缭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奸滑的秦王诱骗年幼无知的徐福,哄得他给这样一个坐拥无数姬妾的男人做了男宠……
实在可恶!
尉缭恨恨咬牙。
他就道那秦王不是个好人,心思深沉!
徐福见他神色不对劲,顿时就猜出了尉缭应当是发现些苗头了,心中难安,又不敢在王宫中去问他,于是便到了奉常寺外来等他。徐福本来也没想过要隐藏这事,他坦坦荡荡,告知尉缭有何不可?反正姜游都已经知晓了。
“我与王上的关系,确是师兄所想的那样。”
徐福的声音清泠泠的响起,听到这确认的话语,尉缭面上的淡定当即就维持不住了。
他的师弟怎么能这样坦诚呢?他都还没逼问呢,就一股脑儿倒出来了。他这师弟果然还是心思澄澈得过了头啊……尉缭更觉心痛了。
“师兄若是有话要与我细说,不如择个酒馆罢,站在这里总归有些失礼。”徐福出声提醒道。每个找不见他的人,都爱在奉常寺门外来堵他,弄得他都快成奉常寺的门神了。说不定日后奉常寺上下,觉得他们的上司有个怪癖,喜欢站奉常寺外的墙角!那可真冤死了。
尉缭也登时反应了过来,忙领着徐福进了一处酒馆,点了些小菜。
那竹简就被搁在了桌案之上。
徐福容貌过于出众,免不了引来无数打量的目光。
尉缭坐下来没一会儿便觉难以忍受了,天下惦记他师弟之人,怎的如此之多?
“罢了。”尉缭得忍嬴政,但这些人他不必忍啊,也不等那小菜上来,便又匆匆领着徐福走了,径直带着他回了自己府中,府中安静,只有寥寥几个下人。关上屋门,自然不会有人知晓他们口说所谈之事。
徐福落了座,而尉缭却忍不住来回踱步,“你与秦王,可是如同龙阳君与魏王?”尉缭仍旧不死心,心中还残存一丝希望,毕竟从前他并未从徐福身上,发现一点喜欢男子的迹象。怎么好端端的,便突然与男子在一起了呢?他倒是不知,秦王身上究竟有何令人倾慕之处?
“正是。”
“你喜好男风?”
“我不好男风。”
尉缭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他这口气舒完呢,便又听徐福道:“但我也不喜女子。”
“那……那你喜欢什么啊?”尉缭嘴唇都抖了。他难以理解徐福那老是记不住事儿的脑子里,究竟想的什么。
“龟甲,风水盘,签筒,符纸啊……”徐福还真的给他数了起来。
尉缭却越听越觉得无奈。
没错,还是他师弟,从前也是这般对他说的。不过鬼谷之中,少有日日思及情爱的,所以听徐福这样说,倒也并不觉得哪里出奇。只当他视情爱为身外物。既然他没变,那如何会和秦王在一起?
“那可是秦王威逼于你?”
“王上为何要威逼我?”
尉缭不解,微微暴躁,“你并不喜好男风,秦王又未威逼你,那你为何要与秦王在一起?”
“王上与我商量此事,我恰好对他有几分好感,又甚为欣赏,自然便应了,这有何不对吗?为何一定要往我喜好男风上扯?若是换做他人,我倒未必肯了。”
尉缭听过这个解释,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劈在自己头上。若说是秦王威逼诱拐,那他心中还有了个可发泄的寄托,偏偏徐福口中所言,证明他对秦王也是有好感的,尉缭顿时觉得自己方才想了那么多,都全是自己在瞎想。
他不由得想到了初到咸阳时,他忍不住令徐福莫要与秦王深交,而将徐福惹得大怒的事。如今想来,似乎那时便有苗头了。
尉缭顿觉有些心酸,还能如何呢?徐福喜欢,如今心头就搁了一个秦王,将他这师兄忘得一干二净。那便也只有顺着他,任他欢喜了。
“你可要做第二个龙阳君?”
徐福抬头看了一眼尉缭,从他的目光中寻到了几丝担忧,“师兄可是担忧我,像龙阳君那样从王上手中分走些权力?”
尉缭点头,脸色慎重了起来,“正是如此,师兄并非小瞧于你,而是朝堂之上,有些弯弯绕绕你是玩不转的。你性子纯善,争权争利之事并不适合你。”
性子纯善……徐福默默地低下了头,看来原主在他师兄心中,都是小白兔的模样啊。
其实不消尉缭提点他,他也不可能向龙阳君学习。徐福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所擅的东西与龙阳君大有不同。龙阳君出身并不低,他有一手好剑术,比他聪明百倍,见惯朝堂之事,又与魏王虚以委蛇惯了。而他……莫说是与人做戏了,若是嬴政哪日真将他得罪了,他肯定也不会给嬴政留丝毫面子,甚至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他这样的性子,是不适合去争个什么爵位,掌个什么权力。
“师兄,我留在秦国,只欲做个秦国国师罢了。”
尉缭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此正好,那老太卜令你主持蜡祭,要不了几年,你便能做个国师了。”尉缭顿了顿,面色尴尬道:“你……可会与秦王后宫中的姬妾……争宠?”尉缭想到这一点,便觉得心痛不已。徐福何等相貌,又颇有本事,怎么还要跟一群姬妾争宠呢?他可千万不要像龙阳君那样啊。
“争宠?”徐福蓦地一怔,突地想起来,对啊,嬴政还有许多姬妾呢,但是……但是他好像未曾见过嬴政何时去到后宫。嬴政的寝宫都被他霸占了,嬴政夜夜也只同他一起入睡。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徐福都要忘记嬴政的那些姬妾长什么模样了。
见徐福一脸茫然,尉缭忍不住追问道:“秦王的姬妾,可曾为难于你?”
徐福摇头,“王上日日与我一处,我几乎见也未见过那些姬妾。”只有当初胡姬胆子最大,敢直接闯到嬴政跟前去,而其他人却都存在感极低,哪怕嬴政不临后宫,似乎也都没个声响动静。
徐福哪里知道,此时女人地位还是较高的,除却一些庶人不提,那些出身高贵的女人,并不曾将男人放在心上。改嫁或养面首,倒并不是如何稀奇的事。嬴政不到后宫去,那些女人自然也不会要死要活,就求嬴政多瞧她们一眼。她们各自生活,倒也觉得欢畅。
此时徐福还不知,嬴政早已令人拿钱给她们,送了些女子出宫去了。
徐福一抬头,便又与尉缭的目光对上了,尉缭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如今瞧来,秦王对你还尚可,不知日后……”
“我如今觉得舒服不就好了?谁人能预测以后?”徐福一句话就给堵回去了。
尉缭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是双眼一亮,道:“师弟,不如师兄为你卜一卦?”
徐福看了他一眼,凉凉道:“罢了吧,师兄相面的能力都那样差劲,还是不要为我卜卦了,我也并不想知晓我日后会如何。”
被残忍拒绝的尉缭有点心酸,他垂下眼眸,道:“唉,我这便送你出去。”师弟失忆了,但还是跟以前一样,压根不许旁人为他拿半点主意,他自己决定了,就不容任何人来指责半句。
尉缭用马车将徐福直接送到了宫门口去,今日时辰尚早,徐福也就直接进宫去了,宫门口的守卫们早已是见怪不怪。尉缭见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从前他怎的那般愚钝?谁人能在王宫之中这般自由进出?徐福享这等待遇,不是早就说明他与秦王关系非凡吗?
尉缭叹了口气,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地上了马车。
守卫瞧了他一眼,同旁人道:“国尉果然是寂寥不已啊……”
脸苦的,都皱出褶子来了。
回到宫中后,徐福先命人叫那小内侍不要往奉常寺跑了,随后才跽坐下来,将竹简放在桌案上,缓缓摊开。
徐福发现竹简上首竟是刻着:“赠君房。”
君房是什么玩意儿?难道他还有个别名叫君房?徐福一头雾水,合上了竹简。还是等嬴政归来之后,直接将这竹简交给他罢。
待嬴政处理完事务归来时,徐福已经在翻那巫术的竹简了,手边还放着朱砂、清水、符纸、布条儿。嬴政走近来,见他看得出神,不由得问道:“这是作甚?”
“做个试验。”徐福重新做了个新的布条儿出来,随后施以咒语,结果半点反应也没有。
果然是骗人的吧……
徐福转过身来,将试验结果抛到了脑后去,“王上,今日突地想起一问。”
“何问?”
“王上的姬妾呢?”
嬴政心中情绪涌动,暗道,你终于问起寡人来了,如今终于轮到寡人来好生表现一番了。
嬴政故作轻描淡写地道:“寡人已经另外安置好她们了。”
“另外安置?”
嬴政点头,“这是自然,寡人已有阿福,又怎么还会需要他人呢?”
徐福目光疑惑地从他身上扫过,心中忍不住嘀咕,难道他这个穿越,是穿越到野史里头去了?不然这副深情模样的男子,真是秦始皇?这简直就是小说情节啊!
嬴政耐心地等了许久,等着徐福压下心中感动,但却忍不住目光微微颤动,嘴唇嗫喏,最后以行动代替话语,投怀送抱,主动骑.乘……
但是徐福却动也未动,反倒像是陷入了什么难解的迷惑之中。
嬴政一腔期待顿时泄了个一干二净,他不得不打量一番徐福的神色,出声问道:“是何事令你不解?”
“王上为何如此做?”
嬴政反倒被问得哑口了。难道徐福还不喜欢寡人这样一心对他吗?这是什么怪癖?嬴政心中顿时又没了底,不自觉地有了徐福并不将自己看重的感觉。
见嬴政神色有些冷,徐福忙道:“阿政如此,自然是令我觉得欢喜的。”只是他心中对这样的举动觉得困惑,也难以因此而感动罢了。徐福心中有个地方空荡荡地漏着风。他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思绪。对啊,又没人教过他如何生出感情来。他又怎么能领会感动和深情呢?
一声“阿政”便将嬴政讨好了,嬴政面色一缓,道:“待到寡人一统天下时,与寡人并肩之人,自然只有你一人。”
徐福点头。
就算他心中忍不住想去反驳,说,不是的,男女之情尚且没有那般稳固,何况你我?海誓山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
不过徐福并不想去打搅嬴政此时的心情,所以还是把这种大实话咽了回去。
徐福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那个拔**无情的渣攻。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他将竹简拿了过来,递给嬴政,“给你。”
嬴政也瞥见了上面的“赠君房”三字,不由问道:“谁给你的?”
“师兄给我的生辰贺礼。”
嬴政不由得抿了抿唇,“原来阿福字君房。”
嬴政打开那竹简后,从开头看起,不久之后,他脸上便涌现了喜色,“尉缭果真有几分本事!”方才的那些不快和担忧全被他抛在了脑后,徐福能将这个竹简毫无顾虑地交给他,难道还不能说明徐福是向着他的吗?嬴政心中倍觉舒畅,盯着那竹简的目光都灼热了起来,他仿佛不仅仅是在看一部兵法,而更像是在看一个定情信物。
徐福实在不解什么风情,嬴政看得入迷,而他却对那竹简并无兴致,于是便懒洋洋地到小榻上休息去了。
待嬴政终于舍得合上竹简时,徐福已经忍不住在小榻上睡着了。
嬴政直接将他抱到了床榻上去,舒服地睡到了翌日清晨。
徐福从床榻上起来,不见嬴政,也不见那竹简,倒是桌案之上还摆放着朱砂等物,宫人们昨日见他睡着,也不敢擅自去收拾,便留着了。徐福起身走过去,宫女忙问:“徐奉常,可要收拾一下桌案?”
徐福摆了摆手,却找不见桌上的那布条了,他指着桌案问:“可瞧见那布条了?”
宫女茫然摇头,“并未动过的。”
徐福暗道,难道布条自己还能跑了不成?
想不出个头绪,徐福便没放在心上了,只让那宫女先搁着不要动,随后便更衣用膳,乘马车出宫去了。待到了奉常寺,徐福总觉得手腕有些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微微搔动着皮肤一样。他进了厅中坐下,挽起袖袍,却见一截小布条扒拉在了袖子上。原来在这儿!
徐福仔细一瞧,但又觉得有些不同,昨日他用的那个,似乎看上去要新一些,材质也略有不同。
这还是之前那个小布条!
徐福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蹦出了个想法来,难道昨日那截布条被它给弄死了?
特么的布条还会争宠???
这下徐福倒是彻底认定此乃灵性之物,那巫术倒也不全是胡乱之语。徐福收起小布条,认真地处理起了手头的事务。
日子过得极快,不等徐福再做几个布条试验,之后便是蜡祭,大傩礼,皆是要由他来主持,老太卜彻底闭门不出,众臣也不敢挑剔徐福半分,徐福在秦国名声渐渐地响亮起来。
好不容易松缓下来的徐福,正在殿中用些山精鬼怪的故事来糊弄扶苏、胡亥二人,却见那头有一内侍神色惶急地跑了进来,还险些跌倒在地面上。
那内侍跪地道:“徐奉常……老太卜……到大限了。”
徐福的脑子里突地冒出了老太卜的模样来。不苟言笑,衰老,刻板,身上带着一股神秘又腐朽的气息,站起身来,明明模样瘦小,却硬是能带出强硬的气势来。
他到大限了?
“扶苏公子好生照顾胡亥,我要先去瞧一瞧。”徐福说着便起身了,故事还没听完,胡亥不大高兴,瘪了瘪嘴,倒也不敢在徐福面前耍脾气。徐福这边跟着内侍踏出殿门,胡亥便在那边好生折腾扶苏去了。
最先到那小塔中去的只有徐福一人,进门之后,里头光线昏暗,影影绰绰间,只能瞥见一个身影躺在床榻之上,床榻边上还跪着两个侍奉的小童。
徐福有些惊讶,难道那内侍过来只请了他一人吗?也不知嬴政是否会来。
徐福走上前去,小童像是压根没听见脚步声一样,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倒是床榻上的老太卜颤巍巍地撑开了眼皮,老太卜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皮拢在一块儿,皱巴巴的,费老大的劲儿,也只能撑开了一条缝出来。他面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瞧着瘦得有些吓人。但是他身上却不见多少病态,反倒还诡异地让人觉得精神无比。
“徐奉常。”他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来,冷漠,但是足够清晰。
“老太卜。”徐福将身子微微前倾,好方便将他说的话听得更清楚,不漏过一句。
“那日……徐奉常的签,有些意思……我抽得一签,是为中上签,签中云,时日再长一些,我心中之愿便有达成的那日。”老太卜猛地咳了咳,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小童跪在一旁不敢动他,老太卜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你可知……我心中之愿?”
徐福心道,我自然是不知的。他耐心地等着老太卜缓一缓,再说出后面的话。
“我一生卜筮,却未算到自己晚景凄凉,膝下无人。”
徐福打了个激灵,难不成老太卜还要认他做干儿子不成?
不过很快徐福就知道自己想太多了。
“我一心系在卜筮之道上,偶见徐奉常之才,颇为惊喜,待我死后,徐奉常必然是要接替我之位的。徐奉常比我更有本事,想来日后这些诡奇的卜筮法子,也将能从徐奉常手中流传出来,教太卜署中上下习得,也令他们知晓,人外是有人的,不是学个龟甲卜筮便能猖狂的。”
徐福有些纳闷,“这便是老太卜心中所愿?”
老太卜费力地点了点头,“且要劳烦徐奉常将那签送予我,待我下葬时便陪我一同下去。”
说着他从被褥底下推出了一竹简来,那竹简“啪”的掉到了地上,徐福弯腰捡起,老太卜在耳边道:“此乃我毕生心血,交付于你。”
毕生心血?
徐福差点手一抖给摔了,“这不大合适吧?”不是徐福矫情,只是他没怎么想明白,老太卜为何就这样将心血留给他了?明明他们也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说过的话也甚少。
老太卜却未再说话。
徐福握了握手中的竹简,直起身子,再看老太卜,他的双眼已经阖上了。徐福心中一惊,“老太卜?”
却再无回应。
两个小童呆呆地瞧了会儿,随后才悲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突然,徐福怔了好一会儿,才握着手中的竹简转身走了出去。
嬴政此时已经站在门外了,神色冷漠,见徐福出来,这才挪动步子迎上了他,之后自有内侍进门去处理接下来的事务。嬴政连多问一句也没有。徐福敏锐地察觉到,嬴政似乎的确很不待见那老太卜。
嬴政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声道:“父亲认华阳夫人为母后,受夫人影响,孝文王属意父亲为太子,老太卜对孝文王言,父亲不能做太子,恐为秦国带来战乱祸患。后我与赵太后自赵国归来,老太卜便指着我道,此乃战乱祸患之源。”说到此,嬴政轻蔑一笑,“他倒也未曾说错,日后的战乱,还多着呢。”嬴政的眸光冷了冷。
徐福沉默了,只是安抚性地覆在了嬴政的手背上。
当时归国后,嬴政是何等地位?恐怕没几个人瞧得上他。原本嬴异人的位置也坐得不稳,全靠华阳夫人吹吹枕边风。老太卜站出来一指责,卜筮之言本就受重视,那耳根子软的秦孝文王会做什么,徐福虽然不知,但也能猜出个中肯定有不少波折。年少时的遭遇总是格外刻骨铭心的,嬴政会记仇也并不奇怪。
嬴政好歹也未对那老太卜做些什么。
徐福回想一番老太卜与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或许只是将卜筮之事奉为至高,所以一旦卜得什么,便会直言不讳,却不知他的举动会给嬴政带来多少麻烦。
徐福感叹一声,自己还曾经说过嬴政绿云罩顶呢,不过自己的运气可就好多了。
老太卜这一死,太卜署中便隐隐有人猜到,日后什么祭祀大礼,应当都由徐福做主了,说不定以后就连朝中官员,也要对徐福礼遇有加。这些人哪里知道,自从徐福在小朝时玩了那一手之后,便已经令不少官员对他万分礼遇了。
秦王政十二年,吕不韦旧日家臣、门客偷偷在蜀地祭拜吕不韦。
众人皆以为时日已久,嬴政定然已经将吕不韦之事抛在脑后,谁知晓他们刚刚祭拜后的第二日,便有消息快速递到了嬴政的跟前来。
嬴政大怒之下,下令,吕不韦旧日家臣、门客之中,若是秦国人士,俸禄在六百石以上的官剥夺其爵位,迁到房陵;俸禄在五百石以下而未参与哭吊的,也迁到房陵,但不剥夺爵位。若是他国人士,则是直接逐出秦国。并严令,此后若是有与吕不韦、嫪毐一样的人,便将他的家人都充作奴隶,再不得做官。
命令一下,吕不韦和嫪毐的那些旧臣们,惶然大乱,朝中上下再一次领会到了嬴政的铁血手段。
……
宫人小心地瞧着面色冰寒的嬴政,端着食物的手抖了个不停。
吕不韦、嫪毐、赵姬。
哪怕已经过去近三年了,宫人们都心中知晓,这三个名字提起来是要触怒王上的。他们心中暗暗叹息,怎么偏偏有那么不长眼的人呢……
最近日头烈得很,瞧着瞧着便是入夏了,宫人们往殿外瞥了一眼,徐奉常怎的还未归来?
正暗暗念叨着呢,就见那头不紧不慢地走来一人,身后还跟着两名内侍。
宫人们松了口气,心中焦灼地等待着,总算等到徐福跨进了殿中来。
徐福捋了捋发丝,刚才风大,险些糊了他一脸的头发。
今日在奉常寺中他也听闻了嬴政下令的事,知晓嬴政此时心情定然好不到哪里去,何况夏日心情本就容易浮躁,他顶着烈日走上一遭都觉得心里难受得要命。
宫人们忙送上清热解渴的汤水,入口凉爽。
为了让嬴政也进些食物,徐福挥手让宫人们退了出去,然后十分厚脸皮地含着汤水,将嬴政扑倒了下去,就这样喂给了嬴政。若是有宫人在侧,肯定脸色爆红,恨不得夺门而出,不敢再多看一眼这面前的暧昧情.色画面。
嬴政原本绷着的面容,顿时就松缓开了,他刚要翻身将徐福压下去的时候,徐福面色不改地对他道:“等会儿汤水要打翻了……”
汤水若是淋了一身,那滋味实在不好。
嬴政只能松手起身,将那汤水端过来喝了个干净。
搁下青铜器皿之后,嬴政正欲将徐福再次按下去,目光却不由得落在了徐福的脸上。
虽然看上去还是俊美的一张脸,气质也未曾有丝毫改变,但是嬴政敏锐地发现,他的眼睛有些肿,面色上也隐隐透着倦色。徐福很久都没休息好了。心中顿时心软下来,嬴政便只伸手将徐福揽到了身边坐好,倒是未再干出其它的事来。
“事情有头绪了吗?”还不待徐福先来安抚嬴政,嬴政倒是先开口关心起了他。
徐福摇了摇头,一想起这事儿他就觉得脑袋疼。
老太卜撒手一走,徐福当时就觉得自己肩上似乎落了个重担下来。转眼已经是秦王政十二年了,轮到月末卜筮的时候,王柳磨磨蹭蹭到他跟前交了个竹简,说是卜出有大祸,但是更详细的却是卜不出了,徐福问他何处有祸?是什么祸?王柳一概不知。
徐福只得包揽过来,自己再进行卜筮,偏偏徐福折腾许久也毫无头绪,等入了夏,天气炎热烦躁,更沉不下心来了。
徐福没事儿便只有翻阅老太卜留下的竹简,不过也未能获得什么醍醐灌顶的效果。
拖来拖去,都一个月了,徐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之前那样困顿的状态,就跟整个人使用过度了一样,想要卜筮个结果出来,偏偏有心无力。
徐福心中担着事,面上再镇定,气色也总有不足之处。
嬴政见状,口吻温和,道:“不必放在心上,卜筮并非万能,偶有差错并非什么大事,你安心歇息,若是真有什么祸患……”嬴政笑了笑,“寡人还是能护住你的。”
徐福看着桌上竹简愣了会儿,猛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是有些过分执着了。是这一路太过顺风顺水了吗?倒是让他忘记了,算命卜卦都不是万能的。卜不出或许也只是没有缘分罢了。
“嗯,那我去睡一觉。”徐福那点儿烦忧来的快,但去的也快。他本来也不是执拗不知变通的人,只要想通就能好。想一想,从前还是他拿这样的话来教育别人呢,现在自己倒是忘记了。
嬴政:……
他这算是亲手把徐福给送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