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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透,丞相府的马车便驶出乌衣巷,一路往北穿过大半座建康城,又出北门,直到幕府门口才停下,司马嵘当先下车,让江风一吹,竟冷得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王述之抬眼朝他看了看,下车后解开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身上,将两旁迎上来的侍从看得目瞪口呆。
司马嵘一愣,低头看了看,抬手便要脱下来,又让王述之在肩上按住,便转身看着他道:“多谢丞相厚待,不过几步路而已,进去便不冷了,还是丞相自己穿着罢。”
王述之笑起来:“不忙着进去,今日来得早,我们登上山顶瞧瞧,你还不曾去过罢?”
“不曾。”司马嵘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忙撇开眼看向江边,“属下穿着丞相的衣裳实在不妥,山顶更是风大,万一丞相因此受凉,那就是属下的过错了。”
王述之见他执意要将鹤氅脱了,摇头而笑:“让你穿你就穿着,我又不冷。”
司马嵘手指一顿,再次朝他看了看,便不再客气:“多谢丞相!”
二人登上山顶时,正值日出时分,凭栏远眺,可见东面水天一色,红日迎着朝霞跃然而出,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不期然便叫人生出几分豪迈之感,只是目光往北转去,望着无尽的天际,又增怅然。
司马嵘目光悠远,抿紧唇半响不语。
王述之侧头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广袖翩翩,墨发与长衫迎风而舞,忽地生出几分迷惑,不知这究竟是一个心怀高远的普通少年,还是暗藏玄机的高门士子,忍不住便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马嵘随口应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王述之微怔,眼角悠然的笑意变得有些复杂:“你才十七岁,怎地想这么多?朝廷迁都建康时,你我尚未出生,如今满朝文武过惯了偏安的日子,怕是也很少有人能生出你这样的感触。”
司马嵘感受到身侧充满探究的视线,淡淡收回目光,侧眸看他:“那丞相呢?”
“我身为丞相,自是与他们不同。”王述之笑看着他,“再者说,我自幼受祖父熏陶,若与旁人一样,岂不羞愧?”
司马嵘听他自吹自擂,与他对视片刻,忽觉好笑,忙转开目光:“属下难得登高望远,直抒胸臆罢了,丞相见笑。”
“唔……”王述之低声沉吟,“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究竟师从何处?八岁之前,你念过书么?”
“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提也罢。”司马嵘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走,“时辰不早,该下山了。”
王述之见他不肯说,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唉……”
二人下山,入了幕府正厅,里面竟已有不少人在候着了,见到王述之纷纷上前行礼,一个比一个焦急:“丞相呐,您怎么还没个动静?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王述之笑容满面:“晏清若是也如你们这般,我每日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是要被唠叨死?”
司马嵘眼角抽了抽:你可真会给我招仇怨……
来的都是朝中一些依附王氏的老臣,好在他们还不知晏清是谁,闻言只是愣了一下,倒是旁边一些幕僚将目光投向司马嵘,盯着他刚脱下的鹤氅打量一番,神色意味不明。
王述之入座,含笑长叹一声:“各位大人如此焦急,休沐日都不趁机歇歇,特地跑来这一趟,可是担心我招架不住?先祖父在时,朝廷对他的忌惮还少么?我怎么不记得诸位如此忧虑过?”
几位老臣面色尴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一人上前道:“下官心知丞相胸有丘壑,只是丞相尚且年轻,虽富声望,却未立寸功,下官是担心皇上轻视丞相,趁着您根基未稳时施压,当初立太子一事便是前车之鉴呐!”
王述之笑起来,伸手示意:“许大人坐着说便是,诸位大人也请入座。”
接着又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立太子时,我才新上任不久,虽为丞相,却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好在有诸位力保,才得以录尚书事。如今三年已过,皇上想动也要先寻个借口,我并未行差踏错,心中自然笃定。诸位且安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琅琊王氏总不会在我手中没落,更何况还有大司马在。”
众人见他姿态闲逸、胸有成足,心中总算安定了些,想着毕竟还有大司马兵权在握,皇上就算不将王述之放在眼中,也要对王豫忌惮三分,更何况朝中半数都与王氏休戚相关,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上也是有数的,即便有心,怕是也无力。
正提到大司马,外面就有人来报:“丞相,大司马来了。”
王述之刚刚站起,就见王豫大步跨入门槛,匆匆走进来,便笑道:“伯父也来了?今日这幕府还真是热闹,前脚跟后脚的。”
王豫摆摆手免了众人的礼,见司马嵘站在王述之旁边,着一身宽袖长衫,清峻挺拔,手肘间还搭着那件鹤氅,不由微微一愣,对着他上下打量,疑惑道:“这不是你身边那侍从么?怎的这身打扮?”
司马嵘见他主动问起,便拱手行了一礼:“小人王迟见过大司马。”
王述之替他补充道:“字晏清。”
司马嵘:“……”
王豫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其他人,与他们抱了抱拳便在一旁入座,问道:“述之,听说你见到京中有秦人的探子出没?”
“正是。”王述之笑了笑,“不过已经叫人盯着了,暂时按兵不动为好,免得打草惊蛇。”
王豫听了顿时面露欣慰,垂眸抚着胡须思量半晌,笑起来:“秦国内乱稍平,探子就入了建康,看来秦王正盯着江南,怕是一旦有机会便要攻打过来,届时皇上再不放我回荆州可就说不过去了。”
司马嵘听他这话中之意,似乎回荆州比应对秦国更为重要,不由冷冷看了他一眼。
旁边一些文臣听了大惊失色:“秦王野心勃勃,这一旦攻打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一人急匆匆跑进来,递上一道急报:“禀丞相,禀大司马,兖州牧张勤降了秦国,如今已公然竖起反晋大旗。”
“什么?”王豫双目一瞪,立即离席起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急报看起来。
厅内众人无不变色,就连司马嵘都吃了一惊,反晋投秦并非小事,上辈子却从未听闻过,可见那时张勤的抉择并非如此,看来这两世当真要完全不一样了。
王述之拂袖坐下:“兖州收复才不足十年,竟说倒戈就倒戈了,看来朝廷威信堪忧啊,这是再次北伐的大好时机,不可错过。”
“不错!”王豫将急报递给他,眼底隐现喜色,“我这就入宫,请旨带兵讨伐张勤!”
“此事恐怕不易。”开口的是幕府从事丁文石,见王豫朝自己看过来,便道,“大司马当年收服青州、兖州,已经威望极高,再请北伐便屡屡遭拒,此次恐怕也会如此,皇上若同意北伐,说不定会将此重任交给庾大将军。”
旁边的许大人道:“皇上以往阻止北伐,理由是国库不丰、军资不足,如今他若是同意,那些便构不成阻碍,既然同意,大司马自然比庾大将军更合适。”
许大人一说,剩下的大臣也尽数附议,表示愿意联名上书支持大司马。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司马嵘忽然开口阻止:“属下以为,大司马此行不妥,诸位大人当联名上书请旨由庾大将军领兵。”
王豫转头,见说话的是王述之身边一个小小侍从,顿时有些不耐烦,皱眉挥了挥手:“你懂什么?”
“哎,伯父听听又何妨。”王述之笑意盎然,看向司马嵘,“晏清,你说说看。”
旁边的大臣们这才注意到司马嵘,不由齐齐盯着他打量,就连那些早已有过接触的幕僚也全都看过来,眼中有着几分探究。
丁文石嗤笑一声:“晏清兄身在丞相幕府,却替庾氏着想,这是何道理?是嫌庾大将军平定南方叛乱的功劳不够大,再给他增添一道威名,好与我们抗衡么?”
司马嵘想不到第一个开口讽刺自己的不是那些老顽固,竟是幕府中的后生晚辈,便沉着眼朝他看过去,不咸不淡地牵唇一笑:“难道丁从事以为,太子等人在皇上面前夸赞丞相,也是为丞相着想?”
丁文石笑容卡住,让他驳得哑口无言。
司马嵘朝王述之看了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笑,便道:“丞相请恕属下直言,此时正值寒冬,北伐于我们不利,大司马此去只怕适得其反,而庾大将军新立大功,正踌躇满志,将此机会留给他,他必不会犹豫。”
王豫听得黑了脸色,本就脾气不好,此时更是语带怒气:“你一个小小侍从,竟如此口出狂言,我迄今十战九胜,此战如何又岂是你能断言的?竟拿我和那庾茂相比,简直一派胡言!”
丁文石听得连连点头:“晏清兄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庾大将军会吃败仗,大司马却不会,更何况,此战难易又岂是你随口一说便知的?”
“劳师远伐,不能久战。”司马嵘不见恼色,从容应道,“晋兵久居南方,冬季北征,气势上便先弱了一半,再加上江河结冰,粮草辎重一贯走水路,眼下又该如何跟上?”
“说得好!”王述之在案几上轻敲一声,笑道,“晏清言之有理。”
王豫心中更不痛快:“你以为我没在寒冬打过仗?此事轮不到你插嘴!”
王述之笑着起身,朝司马嵘瞥了一眼,看向王豫道:“就照晏清所言,诸位大人举荐庾大将军即可。”
王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沉了脸:“述之,你怎么如此任意妄为,竟听信一个侍从的胡言乱语?此事非同儿戏!”
王述之轻轻一笑:“凑巧罢了,我也是那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