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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下了朝,濮阳便领着孙中官来拜见卫秀。
孙中官名泰,长相温厚,看着甚是敦和,年岁约在五旬,跪下行礼之时,极为恭谦,却无丝毫谄媚之态。
卫秀一看,便知此人不简单。
如此能人,该委以重任才是,调到她这,管一间宫室,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
濮阳暗暗观察卫秀神色,见她眉角动了动,便知她不赞同,她忙唤了一声:“卫卿。”
卫秀闻声,转头过来,正欲顺势呈说不妥,却被濮阳截断了。濮阳笑问道:“为便于他在殿中管束宫人,与他一职衔如何?”
孙泰在殿前垂手立着,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好似极易相与,只他那双眼眸却是如壮年人一般精亮。
卫秀闻此,便知濮阳有所打算,顺着她问道:“陛下以为,何职可安置?”
濮阳脱口道:“大长秋如何?”
她一说罢,便见卫秀那平和的眼眸之中泛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濮阳便知自己的心思,让阿秀看破了。
大长秋一职,职责极重,可掌宫中诸事宜,他之特殊,便在于唯有皇后宫中方设大长秋。
殿中宫人皆以为,大长秋一职,授与孙泰,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陛下无后,皇夫便是中宫,孙泰原是先皇后的人,身上又有从三品衔,给低了倒显得刻意压制,大长秋一职最为适宜。
然而濮阳却知,并非如此。她明白,卫秀也明白,若只为管束这小小一殿的宫人,是不必将孙泰调来的。濮阳不过是欲借此问一问卫秀的心意罢了。大长秋,唯有中宫方设,此中意味,不言而喻。
如此心思,婉转却浅显,展现于卫秀眼前,一览无余。
卫秀望向濮阳,见她强作镇定,身体却绷得直直的,分明是紧张的模样。卫秀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如此周回委婉,她若肯应下自是好,若不答应,想来七娘必也备好了圆场的说辞。
她久未出声,濮阳已有些慌了,她唇角的笑意显得勉强起来,那如水般温柔的眸子逐渐黯淡。卫秀看着她,看着她与她对视的眼眸慢慢转开,看着她的笑意由勉强到无力,看着她僵直的双肩落寞松懈。
濮阳抿了抿唇,心中是又一次失望。阿秀还是不愿,她依旧不愿。因她近日来的温和相待,因她为她挡箭而生出的信心在短短时间中全部消散。濮阳已不知如何描绘自己的心情,这是最一回了,阿秀既如此坚决,再问也不过是令她为难。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去探究她的心意了。
濮阳垂首望着身前,她收拾了心情,勉力堆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欲将早已备下的说辞讲出,以免卫秀尴尬,便听得卫秀语气温和道:“大长秋一职,正是合宜。”
濮阳一怔,愣愣地看着她,卫秀眸光轻柔,裹着怜惜,她悄悄探手,将濮阳的手握住,仿佛安慰一般。濮阳立即回握,喜不自胜。
有些事,总需表露,卫秀不打算走了,她也知,濮阳是断不会再放她走的。她一生经历生死无数,最为凶险的两回便是父母俱亡的那一回,与邙山上的那一箭。
这两回,前者在她心中种下了恨,后者唤醒她埋在心底的爱。
中箭昏迷之前,她所觉唯有解脱,她所想唯有濮阳,她没想过来生依旧要做仲氏子弟,却如执念一般地告诉自己,来生要与濮阳做一对平凡夫妇。
如此深植心底的爱,她已放手过一回,又如何狠得下心放第二回。
既然如此,又何必吝啬于言语,让七娘不安呢?
随孙泰迁任大长秋,卫秀与濮阳间的心结也跟着解开。
卫秀依旧可惜孙泰如此才干,只管她这小小宫室,未免太过屈才,便与濮阳提议,不如改内侍省为长秋监,令孙泰为令,兼领此处。横竖内侍省是他管顺了的,不过换个名目,让他继续管着。
如此安排,倒是两相便宜,濮阳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去拟了诏书来颁下去。
二人相处就像回到了成亲之后的那一段时光,恬淡却温馨。差别便是那时濮阳常有难题相询,卫秀也时时关注朝中,与濮阳分析如何行事为佳,如今,濮阳却不敢再以朝政相问了,只要她好好调养。
如此,卫秀便极是闲散,一来二去,倒与周太医探讨起医术来。
濮阳不至于连这个都禁绝,且她近日也不空暇。女主当政,本就艰难,即便她勤勤恳恳,事事上心,依旧有人打着她得国不正的旗号造反。
造反的是梁州刺史李寿,他家本就是梁州豪族,在当地经营日久,他调任刺史之后,更是如鱼得水,号召起一股不小的势力来。李寿自不会说是他自己想做皇帝,他借了汉王这张虎皮,声称当今天子得国不正,他要保扶汉王,辅佐他夺回皇位。
濮阳看到加急文书,便气得发抖,汉王听闻此事,吓得在府中要投缳以示清白,幸而汉王妃是镇定识大体之人,拦下了他,要他速入宫来,上表请罪。
也幸得汉王妃拦了这一下,如若不然,朝廷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天下人不会以为汉王投缳是为证清白,只会称汉王之死是皇帝勒逼。
汉王抱着匆匆写就的奏本,奔入宫时,卫秀正于宣德殿安慰濮阳。
濮阳一见她,怒气就消了大半,兴许是因卫秀来了,她觉得有了依靠,勃然之怒竟化作了委屈,让她急欲寻一人来诉说。
卫秀叹了口气,安慰道:“总有狼子野心之人,即便不是你当政,他也是要反的。”
造反岂是一朝一夕之事,总得三五年来准备。结交强援,预备粮草,供养兵士,还要说服追随他的幕僚,制订行军路线,一应事宜,皆需时间来做。卫秀瞥了眼案上摊着的文书,看到上面十万大军四字,眉头便是一皱。
十万大军,人数甚众,怕是聚了许久,才有这兵力,可见此人将祸心包藏了多久。他生出反意之时,兴许濮阳还未登基。
她想到的,濮阳自也想到,她垂下眼眸,不悦道:“还不知汉王要如何。”她本就没想杀汉王,只是眼下不但杀不得,还得供着他,以示她胸怀坦荡。
与其说为难,不如说是置气,卫秀点了下她的鼻尖,好笑道:“陛下当真连汉王那点心思都猜不准?”
她登基已三载,若非摸透汉王为人,汉王如何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不过三言两语,濮阳便连最后一点气都消了。若非阿秀在此,她连这两句气话,都不知要说给谁听。濮阳靠到她的肩上,语气也跟着缓下来:“胆小如鼠之人。听闻此事,他怕是吓得站立不稳了。”
卫秀低头看了看她,笑着摇了摇头。
汉王便是这时来的。
来的也不是时候,逼得濮阳不得不从卫秀肩上起来。
汉王蒙宣召,便快步入殿,那下跪的动作,几乎是朝前扑倒的:“陛下,李寿此人,心怀不轨,狼子野心!臣从未与他相识,今番借臣名号,必是欲间天家血脉,望陛下明察!”
汉王趴在地上,辞气畏缩,仪态全无。
濮阳却是温和,好生问道:“朕得奏报,也不过一个时辰,皇弟是从何处得的消息?”
汉王心头一震,惧怕地抬起头来,触上皇帝那锐利的眼眸,他忙垂首,一点不敢隐瞒地说了来:“臣闲居在府,也不爱热闹,平日甚少外出,今次也是一般。乃是礼部侍郎乔大人闯入我府,告知此事。若非如此,臣怕是到明日也是一丝不知的。”
濮阳与卫秀对视一眼,又问:“除却告知此事,他可还说了旁的?”
汉王连忙道:“乔大人劝臣,若要保全妻儿,唯有臣以死谢罪。陛下,臣死不足惜,但王妃是无辜,她嫁与臣方一载……”
汉王说得可怜,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行了。”濮阳哪有功夫听他哭诉,至多一刻,大臣们必会入宫来奏禀此事,她也要与群臣商议如何应对。
汉王立即就噤了声,不敢言语。
濮阳叹息一声,道:“你且退下,暂勿出宫,留在宫里,过会儿议事,你也来。”
汉王便哭哭啼啼地退出去了。
濮阳令秦坤带两队羽林,去将礼部侍郎拿下,交与刑部,好生审问他与李寿有何往来。如此行事,劝说汉王就死,必是含有蹊跷。
过不多久,想必大臣们就要到了,卫秀便辞了出来。
十万大军,听着可怕,实则也只在方寸之地而已。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立即派兵去剿,不能让李寿攻占了城池,又扩充兵力。
如何剿,派谁去剿便是皇帝与大臣们要议的。
事关重大,一日必然是议不出来的。
濮阳在宣德与大臣们商量至入夜,宫门将要下钥了,方令他们退下了,明日再来。
卫秀还未睡下,正等着她。濮阳一路过来,脑海中十分混乱,她极力欲描摹出梁州与洛阳间的行军路线。思索沿途所经州郡,何人为守,何人为刺史。各地驻军与梁州又有多远。奈何始终静不下心去想。
她梳洗了入寝殿。卫秀倚在床头,手中拿了一本书,见她进来,她便将书放下了。
濮阳坐到她身旁,将头伏在她膝上,乌黑的发丝便散落了下来,柔顺而温婉。卫秀低头看着她,抬手轻抚她的颈后,柔声问道:“可是商定不下来?”
濮阳擅政事,却不擅兵事,卫秀是知道的。她倒是知晓一些,但也称不上精通,少年时景仰父亲,她寻了许多兵书来看,看得虽多,也只纸上谈兵罢了。
濮阳摇了摇头,她轻轻抚摸卫秀的膝盖,隔着一层锦缎,仿佛能感受到她膝上的温度。
濮阳转头看去,便见卫秀也望着她,她未追问,那目光却十分关切,濮阳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卫秀昏迷之时,她令周太医看过她的双腿,周太医诊断,她膝上的经脉断了,自膝盖往下是毫无知觉的。
仲大将军之事,她曾问过王老丞相,也详细查过他生平。白日听闻李寿反,她想到头一件事,竟是大将军早年做过梁州刺史。她难免又想起仲公遇害一事,当时,阿秀应当也是在场的。
濮阳咬了咬唇,望向卫秀,执着问道:“阿秀,你的双腿,是怎么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