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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人离去后不久,归真居又迎来了两位梁澄避不开的访客。
护国大将军李度秋身长八尺,面容冷峻,浑身威势隐而不发,此刻一双寒星似的眼眸正牢牢地锁在梁澄身上。
而九皇子梁济则错开一个肩膀坐在李度秋身边,冲着梁澄挤眉弄眼,“舅舅可是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东都的,还未更衣,进宫回了父皇就来见你的,还好我事先候着,缠着舅舅带我过来,哥,你出家了,我都不能每天见到你了。”
梁澄垂下眼帘,上一世明元帝动作太快,或许还有李后的隐瞒,而舅舅又远在边关,又或者是自己不愿相信父皇竟会真的要他的性命,直到最后,他竟全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时,就是他赴死前三天,忽然涌进几名从龙卫,不等两人反应,便当场击碎安喜平双膝,卸掉下巴,托至院内,而他则被人牢牢按住,眼睁睁地看着安喜平被活活杖毙。
自重生以来,他时常梦见安喜平临死前的模样,脸色惨白,冷汗密布,双眼却含笑看着他,一张被卸了下巴的苍白嘴唇,艰难地向他张着口型——
“殿下,别哭……”
他那一刻是真的恨,恨自己平日疏于练功,才会在两名从龙卫的压制下,动弹不得。
事后,那从龙卫指挥使丢下一句“安喜平勾结外人,圣上下令杖毙”,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殿下如今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寝宫里,若再使人暗传消息,遭殃的便不再是殿下的身边人了。”
梁澄并未让安喜平向宫外传递消息,闻言只当是父皇断他耳目,以示惩戒,心下更是悲凉,只觉得生无可恋。
只是那一幕梦得多了,想得细了,竟想起安喜平最后的口型,似乎是“小心九皇子”,再联想到孟留君在他死前曾说过,九皇子居心不纯,此时见到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弟弟露出这般俏皮天真的模样,心里竟是生了几分不定。
为什么安喜平要他小心九皇子,从龙卫指挥使说安喜平向外传递消息,那他是向谁传递呢?安喜平的死,到底藏着怎样的隐情?
只是如今却是无从查证了……
梁济自小粘他,尤记得当年他因臂力不足,射不中靶头时被父皇责罚,走路还摇摇晃晃的梁济抱着他被弓弦磨出血的手指,呼呼吹气,眼泪汪汪地皱着脸,好像比他还疼,这番兄弟情谊并不因母后的不喜而疏远,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梁济在人前渐渐沉稳,二人之间亦不曾生出罅隙。
他不愿相信梁济会陷害他,毕竟胞弟眼里的濡慕情谊不似有假,况且对方一个稚嫩之子,怎么就能做到虚情假意,却能丝毫不露破绽?
但是梁澄又无法对安喜平的死因视而不见,他一时心绪不稳,只好避开梁济委屈的视线,道:“你也要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跳脱,母后以后还要依仗于你。”
“哥哥,济儿不要长大,哥哥你还俗吧,反正这雪都下了。”梁济从蒲团上爬到梁澄身边,拽住他的袖角。
“圣旨已下,以后这样孩子气的话莫要再说了。”梁澄手臂微移,到底不够确定,也不够狠心,没有避开。
梁济瘪嘴,还要说些什么,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李度秋冷哼了一声,梁济顿时噤声,松开兄长的衣袖,两手扣在膝头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正坐在梁澄身边。
这时安喜平进来为三人上茶,梁澄接过,为李度秋倒上一杯,“这是寺里独制的梅后雪芽,为每年春季雨前茶,只采每株茶树最嫩的尖芽,正好也是梅花落尽之时,舅……还请施主品鉴一二。”
李度秋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一个眼神就能止小儿夜哭,见梁澄连“舅舅”都不喊了,一副遁出红尘,斩尽因缘的模样,眼里就忍不住迸出两团火花,“俗人一个,如此好茶到了鄙人嘴里,不亦于牛嚼牡丹。”
梁澄垂下的眼睫微微一颤,还是将茶杯送到李度秋面前,笑道:“是贫僧着相了,茶就是茶,不论好坏,所谓品相,不过世人好名逐誉罢了。”
“所以你这太子说不当就不当,也是因为悟尽了声名权势,堪破了众生百相?”
梁澄深知,他这舅舅看着是个冷面阎王,其实最是尚义任侠,肝胆照人,见到自己出家为僧,如何坐视不理?
只是今日,他既然已经出家,以他过往的身份,自然要处庙堂之远,绝不可再与朝廷有任何瓜葛,尤其自佛祖托梦一事后,明元帝封他护国法师,已然锋芒太过,此时更需含明隐迹,韬光养晦,更不能把舅舅牵扯其中。
梁澄心中一涩,自己终归要叫舅舅伤心失望,他转头对梁济说:“你去院里耍耍,我与你舅舅,有些事要说,喜平,你带九皇子到院里赏赏白梅。”
梁济虽然在哥哥面前有些娇缠,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于是乖乖地跟着安喜平出去了。
直到二人跫音渐远,梁澄便开门见山道:“舅舅,这太子我做不了……”
“有何做不了,”李度秋语气森冷,看向梁澄的眼眸,却满是关心,“你是中宫嫡子,身后还有李家,自幼聪慧,才德兼备,这太子怎么做不得?”
似是想到什么,李度秋眸光一沉,道:“是不是你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这回轮到梁澄不解,“母后对我并无……”
“你身体之事,我早已知晓。”李度秋打断梁澄,“皇后一直疏远你,是她太过糊涂,你莫要放在心上。”
震惊过后,梁澄只觉喉咙似被棉团堵住,心里涌起一波涨涨的酸意,原来竟真有人,在知道他的秘密后,依旧待他如常,能知舅舅此番心意,也不枉费这一遭重生。
梁澄低头,长长的眼睫避去眼里的水光,笼在袖里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生怕自己失态,“舅舅……我并不怨母后,皇宫里勾心斗角,母后也是不易,我这样的身体,又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随时就能授人以柄,到时不但母后济儿,就连李家,也会遭受牵连,我若想安安稳稳地弃位出宫,又能不牵连他人,除了出家,别无他法。”
“况且,我并不喜朝堂争斗,离开纷争,于我也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