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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静在诸位同门师兄弟中排行十一,年纪虽小,却由于拜在叶长生门下,自幼辈分极高,门中弟子大多喊他一声十一师叔或是小师叔祖。在诸位剑冢弟子眼中,这位小师叔祖是一位很温和良善的人,又加上他在剑道之上极赋灵气,门中诸位年轻弟子在剑道修为上遇到瓶颈时都愿意深夜偷偷敲他的院门。
若是说叶家宗主叶长生是光风霁月宗师胸怀,那叶静就是山岚明月清风气质。叶长生也曾亲口道,他十二位嫡传弟子中,叶静心境最清静。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叶静,那就是无争。
这位素来温和的叶家弟子这一生都过得平平淡淡,每日清晨起床,读书习剑,永远一袭干净蓝白长袍,永远一柄清雪长剑。
世人说他杀师灭祖,说他嗜杀成性,觉得他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有一段不一般的经历。可实际上,叶静前半生再寻常不过,再平淡不过了,他本只是个一心向道的剑冢弟子,这一生使得是君子剑,行得是君子道。
得知叶长生想拿他炼剑,他月夜提剑入长生阁,其实不是为了弑师,他不过是想解下佩剑物归原主罢了。这一生所有都是叶家剑冢所赐,都是叶长生所赐,他一直到杀人前一刻都没有起过一丝大逆不道的杀意。
他一直记得自己是叶静,叶家剑冢的叶。
直到他跪在殿中,叶长生对他道:“叶静,身为叶家子弟,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了天下而活,为了剑道而活,你一人的悲苦与委屈,与天下相比不值一提。”
叶静知道,叶静明白,叶静也是真的懂。
可当他跪下磕头说出那一句“如果弟子不愿呢”,他才终于明白,到底是意难平。
争执过后,他低头三叩首,平静地问养育了他十七年的叶家宗主,“如果弟子愿意废去叶家武功,折去双手,此生再不入叶家剑冢,能否留弟子一命?”
叶长生那一眼,他毕生难忘。
他说:“你的确是不配做个叶家人。”
叶静解下佩剑,放在叶长生脚下的那一瞬间,听见这一句话轻轻在耳边响起。
十七年的师徒情谊,十七年的君子剑道,一念之间忽然灰飞烟灭。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仁义?什么是邪妄?三尺青锋,一腔热血,君子立于天地间,活这数十载,求得究竟是什么道?
叶静想,世上剑道其实从没什么正邪之分。剑在我手,无非是杀与不杀罢了。
月夜长生阁,叶家宗门第四十六代弟子叶静,一念入魔。
叶长生低身收去叶静佩剑的那一瞬间,叶静闭上眼,扬手一剑斩长生。
长生阁中,叶静持剑却立,满袖招摇剑气,他望着面前的黑衣黑眸的少年,一瞬间似乎又有了那一日的心境。
胡亥抵着殿门,全凭掌中内力撑着叶静的剑气,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整个人一点点往后退。他天资再高,到底自幼生长于深宫,论修为与境界绝对比不过一代剑道宗师叶长生亲手教出来的叶静,他撑了半天已然有些逼近极限。
剑气四荡,长生阁里一片狼藉,叶静的剑气也不知道催动了什么东西,整个大殿都开始轰震。叶静却是浑然不觉,望着有些不支的胡亥,抬手用两指拨出背后另一柄长剑。
张良已然觉出叶静剑气的异样,手按着青玉长笛抵上地面,只觉得地底下浩然剑气如怒海翻涌。他望向还在催动剑气的叶静,猛地扭头对着胡亥道:“逼他收手,底下有些不对劲!”再这么下去,这地底下的剑气能把这座山掀了,到时候这殿中的人一个也逃不了,全都得把命交代了。
胡亥望着叶静,将喉咙里的血腥味一点点咽下去,然后他看着叶静缓缓抬手催动长剑,剑直逼自己而来。
“胡亥!逼他收手!”张良猛地吼道,声音已经急得变了音调。
胡亥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长剑,一双眼从未有过的阴沉漆黑。就在那剑离他只有半丈的时候,背后一指剑气斩风而来,直接斩断了叶静的长剑。
魏筹一脚踏进长生阁,一手扶上站在殿门处的胡亥的肩,稳住了胡亥被剑气震开的身形。
“内力不错啊。”魏筹悠悠道,随意地捏了下胡亥的肩骨。
只捏了这一下,魏筹手下猛地一顿。
胡亥回头,一眼就看见了魏筹身后的余子式,他眼睛猛地一亮,将喉咙里的血气压了下去,“先生。”
余子式伸手就从魏筹手中扶过了胡亥,胡亥猛地缠着他的脖颈狠狠抱了上来,“先生。”少年浑身都在发抖,失而复得的震颤让他连声音都是破碎的。
余子式抱着他,摸着他的脊背,一点点安抚着他,“我没事。”他几乎被少年勒得喘不上气,却仍是紧紧抱着少年不肯松手。感受着少年在留他肩窝里的温热气息,余子式有种他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想放手的错觉,“没事吧?”
胡亥摇了摇头,看着他笑道:“没事。”
叶静望着走进大殿的魏筹,脸上依旧是没什么反应,忽然他一扬袖,直接挥出去一袖剑气,朝着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张良破空而去。
张良正抵着地面稳着底下剑气的手一哆嗦,看叶静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在他眼里,此时的叶静就是他妈的一条疯狗。他猛地撤手堪堪避开叶静的剑气,手刚一离开地面,就觉得大殿轰然一震。
地底下的剑气,彻底失控了。
那一刻,张良胸口气猛地一滞,风度彻底不要了,他就想骂一遍叶静他祖宗。
就在这时,一道雄浑剑气猛地朝地底压了下去,一声清啸龙吟声响彻玄武山,魏筹手持龙渊剑,翻手就压上了长生阁中央玄黑石砖。他朝向叶静,忽然笑道:“小子,知道剑到底该怎么玩吗?老夫今天让你见识见识如何?”
叶静广袖拂过剑尖,反手收了剑,淡淡道:“那就请老前辈赐教了。”
魏筹听了叶静的话,却是嗤笑了一声,“谁说我同你打了?”他扭头朝余子式吼了一声,“子式,过来!”
被点到名的余子式一怔,“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叶静就提剑行了一礼,“那就请赐教了。”
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猛地就被一阵巨大力道卷着向后退了一步,胡亥上前一步抬手直接迎上了叶静袖中剑气,黑色袖口猎猎作响,他眼中一瞬间凭空沸腾出浓烈杀气。
叶静持剑对着胡亥,剑气丝毫不减,斜瞥了眼正在拿龙渊剑镇压地下剑气的魏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筹此刻腾不出手来。这地下腾啸的剑气,那可是叶家剑潭上万把剑的剑气,同时发作别说掀了这玄武峰,就是平了这七十二小狼牙峰都绰绰有余。魏筹此时明显是在拿毕生的剑道修为在强撑,他别说出手了,差一丝就是心脉尽碎的下场。
叶静再次悠悠抬眸看向胡亥,从容不迫地抬手扬剑。这少年不是他对手,刚对上一招他就知道了。天资不错,然而欠太多火候。他不慌不忙地一点点催动剑气。
他在耗竭胡亥的内力。
魏筹镇压着地下的剑气,感受着殿中多道气息流转,忽然就气定神闲了起来。
叶静啊,你瞧,杀人果然容易成瘾不是?杀心一旦起了,再想收束袖中剑气就难了。他感受着胡亥的气息波动,悠悠叹了口气,叶静,该是天绝你叶家血脉了。
胡亥喉咙里血气一点点往上冒,手却纹丝不动撑着,脚下未尝退一步。
叶静望着胡亥越发冷凝的脸色,抬手催动地下的剑气,轻轻吐出一句话,“收手,我留你一具全尸。”
胡亥一双眼里墨色翻涌,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他一字没说。他担心自己一张口全是疯狂涌出的血。
叶静的剑极赋灵气,他的气息与手中剑气几乎浑然一体,叶长生死都想不到的是,他原想拿叶静炼剑,不料叶静却被他炼成了一把剑。人分善恶,剑无正邪,叶静本身就是一柄剑。所以他毫无忌惮地催动底下叶家剑潭上万把剑的剑气,他根本不担心剑气会失控掀了这玄武山。
万道剑气入我剑袖,杀人屠道,一人足矣。少年一身雪色剑袍立在殿中,双袖两道蓝色剑纹,踏得是无上剑道,端得是清绝气质,模样仍是当年后山小院树下读书的叶家小师叔。死于他剑下的九位叶家剑圣,死于他剑下的叶氏宗门弟子,还有那玄武山下六百六块青石大碑全都记得:
叶氏宗门第四十六代弟子叶静,一剑在手,未尝一败。
终于,叶静食指点上剑柄,一点浩然剑气,啸出山海气势,直逼面前的黑衣少年而去。
胡亥眼见那道越来越逼近的剑气,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剑气骤然而下,他没能收住势,胸口生生受了这一道剑气,退了数步猛地单膝跪在地上。他抬手就捂住了口,血却仍是顺着他的指缝疯狂溢出。
“胡亥!”余子式刚喊了一声,忽然就被瞬间跃起的少年卷过来压在了身下。
胡亥生生受了叶静凌空而来这一道剑气,将余子式护在了身下,他脸上满是血污,一点点砸在余子式的脸上。胡亥根本不敢说话,他担心他一说话血会全部喷在余子式的脸上。
叶静望着这一幕,手中动作丝毫不顿,殿中的长剑被他驱动,一瞬间全部震出呼啸剑气,他扬手就将剑气聚集起来朝着地上的两人就砸了过去。
胡亥分明是感觉到了,但是根本避不开,他浑身都没有力气,用尽全力扯出一抹笑,俯身轻轻对着身下的余子式道了一句,“先生,对不起。”话一出口,少年口中的血就瞬间染红了余子式青色衣襟。
对不起,先生,我真的杀不了他。
余子式怔怔看着身上伤成这样仍旧死死护着他的少年,这个豁出去命也要将他护在身下的少年,这个满脸都是血但是笑得极为澄澈干净的少年,心中某处像是被狠狠击穿,酸楚与灼热一瞬间灌满胸膛,他尚来不及说一句话,胡亥闭了一瞬眼,撑着地的手一瞬间压碎了地上石砖,生生受了叶静这一道千钧剑气。
“胡亥。”余子式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不及,像是所有都来不及了,未说完的,未做的,全都要被生生截断。
什么是生死,生死本是一念。
余子式看着胡亥缓缓睁开的漆黑眼睛,呼吸都滞了一瞬,他此生见过所有的光亮与绚丽,远敌不过少年眼眸如星。他直到这这一刻才终于彻底相信,这个少年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将心一点点掏出来小心翼翼放在他手心,卑微且怯懦,坦荡而无畏。
就像一直隐在云深雾缭之下的悬案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胡亥缓缓撑起身体,望着余子式怔住的脸,伸手一点点狠狠擦去余子式脸上的血迹。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身下这个男人还没承认喜欢他,这个男人身上还没有自己的味道,这个男人的世界自己尚未真正闯进去,这双淡色的眸子才刚刚映入自己的身影。
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他还有余生一笔债要向他讨回来。
魏筹一直在暗中感受着胡亥的气息波动,此时终于轻轻笑了下。
兴许是太多年过去了,因为无人征服过无人提及过,世人如今都忘了,这叶家剑冢数百年前葬了柄黑色长剑。
春秋第一相剑师风胡子曾称此剑湛湛然黑色也,是一只漆黑的眼睛。天子之剑,非帝道之人不能手执,故叶家先祖以陨铁玄石长封此剑于叶家剑潭之下,镇以浩浩万剑。
欧冶子铸湛卢,一剑成而九州气运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