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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余子式终于从房间里拂袖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一走出大门,就看见迎面走上来的洛阳太守陈汜。余子式这才猛地记起还有审问一事,忍不住拿手叩了下额头,被胡亥折腾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走,现在去牢里看看。”他对陈汜道,两人一起往外走。
刚走两步,余子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向那跟上来的少年,“抄完了?”
胡亥抱着一卷书简站在原地,一见余子式的神色忙扭头就回房继续抄书。他身后余子式深深吐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对着一旁被他脸色吓着了的陈汜温和道:“我们走吧。”
陈汜点点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怎么觉得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赵大人见到那少年有些咬牙切齿?那神色变化之快让不识真相的他心里一哆嗦。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余子式与陈汜一起走进了牢狱。
刚补完觉的张良正倚着石壁掐着手指数离牢头发午膳还差几个时辰,一本正经,专心致志。那副样子看得余子式微微眯了下眼,这位在牢里过得还挺自在?他看了眼陈汜,示意后者先退下。陈汜心领神会,无声地退下了。
牢里只剩下了张良与余子式,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余子式卷起衣摆在他面前坐下。
张良明显兴致缺缺,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赵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余子式闻言心中又是一凛,垂眸掩了自己眼中的情绪波动。他自然知道张良只是随口一问。半晌,他抬起头明目张胆地打量了一圈面前戴着枷锁镣铐的男人,眼神里的考量毫不掩饰。若是一般人在这种放肆至极的目光打量下兴许会不悦,但是张良却是毫无不自在感,还抬手理了下乱发笑着望向余子式,一副没心没肺的浪荡子模样。
余子式心里也其实知道阴张良这事他干得不怎么厚道,对方抱着拳拳诚意而来,坦诚相待有心结交,自己却设下重兵埋伏狠狠摆了他一道,这事儿对读书人来说的确有些让人难堪。
但是你要说余子式心里觉得良心不安对不住张良,那倒是没有的,赵大人为人道德底线其实也不怎么高。这是很久之后留侯张良被余子式又给摆了无数道后得出的血泪教训。这乱世真小人假君子委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一样的真君子。
余子式打量了一圈张良后,眼神终于收敛了一些,随意地问了他一句:“怎么想到跑放鹿山来了?”
“山好水好人好。”张良笑道,“说来就来了。”
“来了想做什么?”
“游山玩水混日子,要是能混到娶妻生子就最好不过了。”
“为何当了山匪?”
“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何。”张良漫不经心地支起下巴看着余子式,反问道:“那大人你又是为什么当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余子式面不改色,“该你了。”
张良眼中瞬间深邃了起来,有如沉没万千星辰,他望着余子式,一点点上扬唇角,轻轻地笑起来,“大人,这世道当官的志向缘由各异,但是当山匪的却只能有一个缘由。”他望着余子式淡淡道:“活不下去了。”
余子式想起隔壁关押着的一群山匪头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张良。
“不过大人的志向也是值得钦佩的,这年头有这份心确实是难得。”张良眯眼叹道,“为万世开太平,多丽的志向。”
余子式心道你做梦去吧,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万世太平,哪有这么好的事儿?想着他不动声色地随手理了下袖子,低头掩去眼底一片清清冷冷的淡漠,都是读书人,给个面子,该装还是要装一下。
“说来,”余子式忽然抬头看向张良,“你觉得这群山匪余孽该怎么处理?”
“圣人有言,人性本善,山匪也是人,大人用恩德去教化他们,他们自然是顺而归之。”
“实际点的。”余子式嘴角微微一抽,抬头扫了眼张良那副假惺惺的嘴脸。真当他不知道张良驯服这群山匪用计杀了多少人呢,搁这儿跟他装什么傻子?这帮人要是能驯服早驯服了,入了山的狼,还指望教他们回羊圈日日吃素?在张良之前,来洛阳做生意的商户,过路的行人难民,城外山脚村落的村民,多少人死在这群山匪手上?
“全杀了?”张良看着余子式的脸色,犹豫着建议道。
余子式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张良,后者轻轻笑起来,“玩笑话,玩笑话,大人别当真。”他随意地拨了下又偏到眼前的碎发,漫不经心道:“听说秦国大西北边防薄弱,时常有胡戎侵扰?”
“指望他们打仗,我担心大秦军营奸细遍地走。”余子式微笑道。
“西北边防弱,你们为什么不造堵城墙?”张良颇为真诚道:“造墙将胡人都拦在了西北,他们不就进不来了,若是让山匪修筑多年的城墙,日日与秦军待一会儿吃睡,夜夜提防胡人的屠杀,与秦军同心数年,也差不多该归顺了吧?”
余子式终于顿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张良,他轻轻笑起来,“想法不错。”
事到如今,这群山匪除了死也其实也就剩了流放这么一条活路,不过是如何该如何流放罢了。
讲完山匪的事儿,余子式终于打算说点别的了,他朝张良微微一笑,“对了,你想知道我为何来的洛阳吗?”
“为什么?”
“我奉命要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秦宫方术师徐福同我说,这世上能算出这东西在哪儿的人不过屈指三人,他那入土二十多年的老父亲,当年大梁城瞎了一双眼的术数天才魏筹,还有一个,”余子式压低了声音,轻笑道:“据说是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仙人。”
张良轻轻眨了一瞬眼。
余子式接着说下去,“徐老丈是指望不上了,魏筹当年大梁一败再也不能算了,两人一死一废,到如今我也就只能找找那位仙人了。张良,你说仙人能飞走,他的后人总飞不走吧?”
张良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一如寻常的从容悠闲,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终于他应和了一句,“兴许吧。”说着他笑了笑。
余子式从袖中掏出一副筹,轻轻抛在了张良面前,他笑着没再说话。
“大人这是?”张良挑眉看向余子式,眼中像是瞬间充满了不解与疑惑一般。
余子式像是料到他的反应一般,伸出一只手扯着他的镣铐将人猛地扯近了一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余子式在他眼前缓缓张开手掌,修长手指缠着红绳,红绳之下悬着一枚碧色青玉。
阴冷的牢狱里,余子式的声音有些幽眇。
“大韩丞相张平,一门三代贵胄豪杰,韩王亲赐‘浩德明义’四字,十年前为韩王室殉国而亡。身为堂堂大韩丞相之子,张良,你应该记得这枚玉佩上的图腾吧?”
张良静静看着那枚温润的青玉吊坠。
熟悉的大韩王室青龙图腾,上一次他见到这纹章还是十年前。这曾是火海中熊熊燃烧的大韩王旗上所刺的图腾。他记得,洛阳城烟火坊里住了个貌美如桃花的女子,世人说她倾国倾城,却不知她真的亲眼所见熊熊火海,真的领略过何为倾国、何为倾城。
大韩王室最后的嫡系血脉,大韩的最后一位公主啊。
不知过了多久,张良终于轻轻点了下头,他望向余子式衷心赞许道:“赵大人,你确实是够狠。”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伸手捞过那枚青玉,“说吧,找什么?”
“听过一个故事吗?”余子式不紧不慢道:“楚庄王问鼎中原。”
张良捏着那青玉的手一顿。
余子式拍了拍张良的肩,温和道:“慢慢算,我不急。哪天算出来或是忽然记起来再告诉我,我这两日应该还在洛阳,说不定还会抽空去逛逛那洛阳城十里长街烟花坊。”
说着余子式打算起身离开。张良忽然伸手将他的肩压住了,甩手将那枚青玉扔回给余子式,“别等了,现在就告诉你。”他盯着余子式的视线有些怪异,半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我道是你找什么呢?”他像是猛地松了口气般重新懒了起来,甩了下头发靠向石壁,用一副“你吓死我了”的眼神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微微眯了下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张良。
然后余子式就得知了一个很神奇的真相,真的很神奇。张良用一种很正经的缓慢语气道:“九鼎早被叶家那群疯子拿去炼剑了,还是九位叶家剑道先圣亲自出山偷偷从王宫里一只只背出来的,据说是从没见过这么合适的练剑炉,叶家先圣们摸着摸着当场在玄武山下哭倒了一片。这事去过叶家剑冢的人都知道,因为叶家先圣们还特地为这九只练剑炉弄了碑立在山脚下。”
余子式猛地皱起了眉,去过叶家剑冢的人大多有去无回,这他是知道的。当然这不是因为叶家人嗜杀,而是大多数找得到剑冢而且进得去的人,都前赴后继地为了追求剑道巅峰去以身试死了。
所以问题来了,当他问高渐离愿不愿意陪他找九鼎的时候,作为一个去过叶家剑冢单挑过叶家人并成功活下来的人,高狗屠为什么当时除了优雅一笑外不发一言?
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高狗屠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显然是当做了终身事业,那么问题又来了,高狗屠到底是怎么在江湖里避过无数仇家的打击报复活下来的?
余子式走出牢狱的时候,他是真的很想隔着千山万水问候一下高狗屠与他父母双亲以及他那已经入土长眠的祖辈们。
他心里正想着这事儿,忽然猛地脚步一顿,视线落在一旁靠在牢狱外石壁上。石壁下坐了个黑衣的少年,似乎是在等他出来,手里还拿着支笔在空白的书简上默写着什么。看样子像是等了挺久的,因为已经默写了不少了。
“胡亥?”余子式那一刻就跟见着鬼一样看着角落里那阴魂不散的少年。
“先生。”胡亥仰头看向他,一双眼清亮无比。
余子式没动,他就这么看着胡亥,半晌他终于问了一句,“你在这儿干什么?”
余子式走过去,缓缓低身与他平视,伸手从地上拾起一枚木简,眼见着胡亥又想环着他抱上来,他猛地拿那竹简抵住胡亥的肩挡住他,“你别动。”
“先生。”胡亥声音有些委屈。
余子式低头扫了一眼,落在胡亥的手腕缠着的纱布,又抬头看向一夜没睡的少年,良久,他终于问道:“抄了多少了?”
胡亥想了一下,“两百六十遍。”
余子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胡亥镇定道:“六十遍。”
余子式手中捏着竹简,抵着胡亥肩膀微微用了点力,将人抵在牢狱墙壁上,眼神淡漠。
终于,胡亥自暴自弃道:“十九遍。”
余子式估计了一下胡亥的手速,觉得差不多了,他算了一下后淡漠道:“还有四百八十一遍,回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儿,然后早点起来继续抄。”
“先生。”胡亥难得拖长了尾音,伸手又去扯余子式的袖子,他偏过头低声诚恳道:“先生,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余子式没说话,他一点也不想问胡亥他错哪儿了。他垂眸看了眼胡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手指上面似乎沾了些墨,衬着手腕上纱布颜色愈发苍白,隐约可以从纱布中心看见渗出的殷红色。终于,他对胡亥道:“起来。”
胡亥立刻随着余子式的动作一起站起来,余子式看了眼眼前的胡亥,接着回头又扫了眼不远处关押张良的牢狱。脑子里忽然有了个想法,解下腰间的牢房钥匙递给胡亥,“来都来了,帮我做件事儿,做好了剩下的四百八十一遍就别抄了。”
胡亥接过余子式递给他的钥匙,然后看见余子式一抬手,招呼送饭的牢头过来。
片刻后,张良看见房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样貌清俊的黑衣少年,手里提着他朝思暮想的饭盒。
张良立刻迎上去,伸手抱住了那饭盒,掀开盒子就往里面瞅。张大公子明显是满意今日的菜色的,连带着对胡亥的态度都好多了,“谢啦。”
胡亥点点头,回身往外走。
自来熟的张良见那胡亥相貌俊秀又不多话,下意识眯了下眼,忽然他伸手拦住了胡亥,“我记得昨日不是你送的饭啊。”
胡亥捏着钥匙的手一顿,回头看向张良,“早点吃吧。”听上去也不过是一般寻常语气。
张良却是扯住了胡亥,笑道:“我一个人吃多无趣啊,要不一起吃吧。”
“不了。”说着胡亥抬脚就要往外走。
“等等,多待一会儿啊,赵高与陈汜都走了,我一个人也无聊。昨日那送饭的牢头与我交谈甚欢,今日他怎么不来了?可不是病了吧?”张良拽着胡亥不松手。
胡亥看着张良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极轻地皱了下眉,半晌他抬眸看向张良,一双漆黑的眼就这么对上了张良的视线。
张良盯着胡亥的漆黑的眼睛,突然松开了手,“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士?”他的声音褪去了轻浮与玩笑味道,声线竟是极为清澈。
“胡亥,咸阳人士。”胡亥留下这一句,转开视线推开牢狱大门走了出去,关门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钥匙不经意滑落在地,他回头往外走,似乎是没注意到钥匙掉了一般。
张良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没有去捡那钥匙,而是猛地回身走到刚余子式坐的地方,将饭盒放在一旁,低身拾起余子式丢下的筹。
一刻钟后,张良盯着面前的洒落无序的筹牌,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暗沉。
生平所见之人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少年一人的命格戾气重。他当年跟着黄石公时,少年心性总觉得人定胜天,故而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学筹算,因此一时也不能判断这少年到底是什么命格。
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这么重的杀伐戾气,手底下得杀多少人啊。
……胡亥走出牢狱看见余子式靠在石壁上等自己的背影,心中默默松了口气。他还担心余子式支开自己后一个人先走了。
“先生。”胡亥手里捏着刚收好的书简,朝着余子式走过去。
“钥匙留给他了?”
“嗯。”胡亥点点头,虽然不解倒也没多问,偏头静静看着余子式笑。
钥匙都留给他了,再走不出这牢狱,张良就真的别出来现眼了。余子式想着抬眸看向胡亥,少年昨天晚上没睡好,眼睛里有些血丝,隐约有些发红。看了一会儿,他平静开口:“走吧。”
说着余子式转身离开,胡亥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家先生这样子冷冷清清的真是好看,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书简往身后随意地一扔,他抬脚跟了上去。
“先生,昨天晚上……”
“行了,闭嘴。”
“先生。”胡亥小声委屈地喊了声余子式,伸手又去拽余子式的袖子。
“松手。”
“先生,我困了。”胡亥说着揉了下眼睛,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仅没松手还紧了紧。
余子式走在洛阳街头,听着耳边少年拽着他的袖子自顾自地与他说话,听着听着觉得满脑子都是嗡嗡声。余子式就想不通了,胡亥最近话怎么这么多?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这么能自言自语?
那一路走来,在洛阳人的注目下,余子式全程都面无表情,时不时拽两下自己的袖子,拽半天拽不回来,然后在路上行人的凝视下决绝地放弃。过了一会儿不甘心继续拽,然后继续放弃,周而复始,他就这么走了一路。
终于,到歇脚地方的时候,忍无可忍的余子式利落地将外衫脱了甩到胡亥手里,头也不回地回房间了。余子式快被胡亥逼疯了,脑子就一个念头,给你给你都给你,不就是件衣服吗?妈的,老子不要了。
胡亥站在原地捏着那件衣服看余子式的背影半晌,忍不住又轻轻笑起来。他觉得,这样子的先生很可爱。
是的,很可爱。可爱得让人不想转开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后,余子式轻轻推开胡亥的房间,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少年,脸色阴沉。他手里拿着药与干净的纱布。
一夜没睡,看起来倒是真困了。困了还能这么折腾?余子式也是想不通。他在床沿边上坐下,从被子里将胡亥的手拿出来,小心翼翼拆他手腕上的纱布,一直到将所有沾血的纱布全部拆下来。余子式看了眼,伤口的确有些轻微的撕裂出血,不严重。
皱着眉,极轻地叹了口气,余子式简单将伤口清洗了一下,重新上了药,又换了干净纱布。等一切都弄好后,他将胡亥的手重新塞到被窝。
少年似乎是睡得极沉,一张脸微微侧着枕着枕头,余子式不知不觉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将他的被子往上拉了下。
有的时候吧,觉得胡亥还就是个孩子,还是挺无理取闹的那种,但是有的时候……余子式捏着被子的手猛地紧了紧,脸色有些难看。他忽然起身,收拾了一下药与换下的纱布,回身走出了胡亥的房间。
他刚一走出房间,胡亥就睁开了眼睛,他抬起手看了眼手腕上的伤处,眼神一瞬间很温柔。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皱了下眉。
他记得,余子式之前几天找他没几乎怎么睡过,昨天晚上陪他一起折腾,一大清早又去看了牢狱里那男人,先生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了。想着,胡亥缓缓撑着床坐起来。
余子式回房间整理这些天与咸阳的来往信件,收拾好后他坐火炉边将信件一张张全烧了。盯着那翻腾的火焰,他想到许多事,想到死在放鹿山一带山匪手上的无辜百姓,想到那群迫于战乱与苛税重赋而落草的山匪,想到无数战死在疆场的大秦将士,想到这数百年乱世中煎熬的百姓。
人不是一瞬间顿悟的,见得多了,漠然了,忽然有一天就懂了自己该做什么。在那一天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