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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熊玉蜷缩在角落里埋着头,齐肩的短发擦着脖颈,她不时抱紧自己,手里攥着一只杯盏。
忽然,砰一声巨响,门被人狠狠踹开,熊玉猛地抬头看去。
逆着光,黑甲的侍卫围着一个穿黑袍戴兜帽的人站在门口处,她抬头对上那黑色兜帽下的人的视线,那一瞬像是过了许多年,熊玉一下子就怔住了。
那穿着黑袍的人浑身都轻颤起来,竟是一步都不敢上前,“退下!”
黑甲的侍卫听命立刻刷一声齐步退后,整齐划一。
所有侍卫沉默无言地站在那袭黑袍身后,红袖映银枪。
那分明是大秦王室最精锐的亲卫军标志。
黑袍戴着兜帽的人边慢慢摘下兜帽,边抬脚往昏暗的屋子里走。她走得极慢,那双露出的清丽眼睛像是压抑了太多太多的情绪,终于她在熊玉面前低下身,颤着手轻轻抚上熊玉的脸,“熊玉……”
只两字,熊玉看见那女子一瞬间泪流满面。
多少年的思念,多少孤枕的日夜,而今方之天下父母心。赵姬伸手抱住熊玉,含泪轻笑道:“别怕,没事了。”
熊玉怔怔地被那女子紧紧抱着,她闻到那女子乌黑长发上淡淡的清香味,一瞬间眼前空白一片,“你,你长得……”
赵姬轻轻放开了她,低头收拾了一下纷乱心绪,再抬头已经是一副温和带笑模样,她轻轻道:“熊玉,我是你母亲。”
熊玉猛地睁大了眼定定看着面前温柔笑着的女子,还未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将赵姬狠狠推开了。
被推开的赵姬摔在地上,眼睛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熊玉,她轻轻道:“没事了,熊玉。”
熊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那女子的温柔视线,竟是心中战栗莫名,她颤抖着摇头,“不,我……”她想说句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完整。她只能结结巴巴道:“父君说了,我,我母亲……我母亲已经……”
赵姬慢慢坐起来,伸手将熊玉抱在自己的怀中,她一瞬间竟是不能自已,不停道:“是母亲对不起你,熊玉……是我对不起你。”
自你出生后,这还是我为母亲,第一次这般抱你。赵姬伸手摸着熊玉齐肩的短发,浑身颤抖不已。
“你,你是我母亲?”熊玉像是失去了判断力般,看着这与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温柔女子,一时之间发怔不已。
赵姬一听见“母亲”二字,再也忍不住,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熊玉,是母亲对不起你。”这一句说得几近哽咽。
十八年,六千多个日夜,梦中的你还是当年襁褓模样。不曾想,弹指间你竟是出落得这般楚楚,这般像我。
……
空旷的宫殿里,被关了多日的熊玉躺在床上睡着,赵姬坐在她身边,手轻轻将她短发间的珠花摘下,抚着那张年轻的少女面庞,她轻声哄道:“睡吧,我的女儿。”
话一出口,她就像是难以承受一样闭上了眼。她从前一直在脑海中千万遍想象这画面,她就这样靠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哄着她睡去。
这是她的幼女,她赵素唯一的女儿,最后的女儿。
她紧紧攥紧了手中珠花,连掌心被珠花扎出血都未曾察觉。
她前半生实在做错了太多,太多了。
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旁,赵姬伸手打开盒子,从里面捞出衣裳一件件摊开在榻上,从襁褓一直到纁裳。赵姬颤抖着手抚上那陈年的衣裳,一共一十八件,一共一十八年。
一十八年。
赵姬回头望向床上安稳熟睡的少女,轻轻闭了一瞬眼。
……
整一十八天后。
余子式与平日一样走在大道上,去赶着上朝,穿过秦王宫西门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扭头望了眼宫城之上巡逻的侍卫,轻轻皱了下眉。
恰好郑彬从后面走上来,伸手就搭上了余子式的肩,“愣着干什么呢?”
余子式略显疑惑地伸手摸了下鼻子,“有些不对劲。”
“哪儿呢?”郑彬回头看去,“没事啊,砖是砖瓦是瓦的,没裂啊。”
“不是。”余子式一下子也说不上哪儿不对,他犹豫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巡逻的侍卫好像比平时要多?”
郑彬随意地回头扫了一眼,“有吗?赵大人你这般连兰苑和上林苑都分不清的人,还能看出这个?”
“我哪有分不清兰苑和上林苑?”余子式忽然拧眉道。
“你回回找人都找错地方。”
“那是因为秦王宫人太多了,内廷那帮疯子,六国的宫女妃嫔王孙什么都不管不顾一个劲儿都往里面塞,我记得清才见鬼。”余子式为自己辩解道。
“行行行,不是你的问题,走了走了,老子上朝都快迟到了。”郑彬一把扯过余子式的袖子就往咸阳宫走。
余子式拧眉看着好郑彬拽着自己袖子的手,“郑彬!你手上什么东西往我袖子上蹭呢?”
“一点柴灰而已,赵大人你体谅一下我这种大清早还要蒙黑烧火做饭的人,我是个有家室的人。”郑彬叨叨道。
余子式表示自己一句话都不想说,单身多年一心为国为民的他并不想体谅郑彬这种人,他只想砍他。
上朝的时候,余子式随意地扫了眼朝堂之上,忽然发现件稀奇的事儿。李斯竟然称病不朝,他身边那位置上的王绾王丞相难得神清气爽,那精神面貌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余子式心中惊奇,想当年除了韩非死的时候李斯称病不朝过,这么些年廷尉大人那可是无论寒暑都未曾缺席过。
最近也没听到消息说廷尉大人出什么事儿了啊?当然李由赌输千金那事儿不算,那顶多是廷尉大人的家务事。
退朝的时候,又路过那西门,余子式仰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与西门遥遥相对的高楼,清越的钟磬声忽然响了起来,余子式下意识皱起了眉,看了眼昏沉欲雨的天色,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凉意。站在空旷处,他环顾了一圈四周,与平时并无两样的巡逻侍卫,尽头宫道上匆匆而过的宫女,一切看着都是寻常模样。
余子式若有所思地回头最后望了眼那高楼,而后回身缓缓走出了宫门。
……
昏暗的大堂,吵闹的檐下飞燕,熊启平静地看着摆在他面前的一枚打开的木椟。
里面静静躺着两枚带血珠花,一枚是他在熊玉十六岁那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还有一枚……
他缓缓伸手捏起那枚带血的陈旧浮锈珠花,眼前又浮现出一幕陈年的场景。那年咸阳街头桃花开得正好,他、吕不韦还有女扮男装的清秀少女一起上街,他亲手将这支珠花赠给了她。
那一年,他还无权无势,还未封大秦昌平君。
那一年,少女二八芳年,位列秦宫夫人第四品。
山有木,木有枝,江淮有渔火,银汉有星河。这些都是你所知道的事,余下的你所不知的,我一人孤身记了许多年。
熊启缓缓攥紧了那枚珠花,看向那一旁跪倒在地不知所措的宫女。那宫女几乎是泣不成声,“昌平君,求你了,求你救……”
那宫女话未说完,熊启袖中的匕首已经直接划开了她的咽喉。他甚至都没看一眼那死不瞑目的宫女,缓缓将匕首上的血在袖口擦干净了。他站起来,走出大堂,走过长廊的时候对笔直立着的亲卫道:“把尸体处理干净,还有,”他平静地抬眸看了眼王宫方向,“准备接玉殿下回家。”
“是。”
夜深人静,寂寥灯火咸阳城。
西宫门被轻轻叩响,正打算落锁的侍卫手一顿,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门外何人?”这已经快到宫禁的时辰了,门外的侍卫已经退到了门中。
“昌平君熊启,陛下深夜召见,特来觐见。”熊启道。
那侍卫扭头对着几个侍卫打了手势,示意他们等一会儿。他走出来,恭敬地接过那竹简,拆开口凑近灯盏仔细看,模模糊糊一大片根本瞧不清楚写了些什么。他极轻地皱了下眉回头道:“大人,这文书有些问题啊,这上面的字……”
他话未说完,熊启忽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匕首刀锋稳稳抵在了他的脖颈处。他回头看他,“有什么问题?”
那侍卫浑身都僵住了,捏着那竹简的手不自觉松开。啪一声竹简摔在了地上,深夜一声清脆声响。他僵硬地转头看向熊启。
一群布衣模样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熊启背后极远处,夜色渺远,那些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走到了大道上,越来越多,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他深深地看了眼熊启,轻轻吸了一口气,猛然吼道:“关门!”
那一声极响的吼声刚落,熊启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划开了他的咽喉,血喷薄而出。原本在门后的侍卫猛地探头出来,一见这场景就回头吼道:“关门!”
熊启手腕一动,匕首飞出去扎穿了那侍卫的咽喉,直接将人钉死了在门上。无数重叠的人影几乎是片刻之间就聚集在了大道上,这支在秦楚边境镇守郢陈的最强亲卫军立在黑夜之中,黑衣之下覆着黑甲,黑色袖口黑色刀。
他们是乱世的兵匪,横行西楚夜带刀。
片刻后,熊启踏过尸首,走进了半开的秦国宫门。事实上,秦国人自负,从不信有人能驱入咸阳,更不信有人能攻入王城,他们几乎没有宫防,咸阳更是连城墙都没有。
然而秦人忘了,春秋战国五百年,死于内乱逼宫的君王数不胜数,说什么礼崩乐坏,说什么败坏君臣纲常,说到底不过是敌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而已。
熊启有很多的救人方式可以选择,但是他选了一条最直接的。
大秦文武朝臣说他熊启反说了二十多年,而今大楚王室嫡系王孙熊启真的反了,总算是称了这些多舌的朝臣的意。熊启望着那高楼几乎要笑出声,笑着笑着眼前终于模糊。
所有郢陈亲卫军涌入秦宫,他们围着熊启站定。几乎是片刻之间,整个王宫都沸腾了,灯火一盏盏点燃,瞬间亮了大半个王城。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熊启抬脚朝着咸阳宫的方向平静走去,黑甲的亲卫军一路杀去,值夜的宫女侍卫,尖叫声与刀兵声同时响起,熊启面不改色,正走到咸阳宫台阶之下,尚没有踏上一步。忽然,一声嘹亮的角声在王宫上空回荡,熊启浑身一震,缓缓回头望去,所有的亲卫瞬间抽出了刀。
宫殿的角落里忽然间竖起了无数面秦王室黑色旗帜,翻腾不息如黑色波涛,无数的禁卫军执长矛而出,几乎是瞬间就包围了熊启的人,真正的水泄不通。
又是一阵角声,无数雪色长——枪狠狠抵在地上,铿锵一声如金石相击,气势压人。熊启皱眉,眼见着那队禁卫军整齐地划开一条道,穿着黑色朝服、束发戴冠的男人缓缓踏步而出,书生而有兵戎气。
廷尉李斯负手而立,与熊启遥遥相对,他平淡打了声招呼:“昌平君。”
熊启看着李斯,扫了眼周围团团围住他人马的大秦禁卫军。
那一刻,真相昭然若揭。
熊启缓缓回头望去,不远处高楼上浮现灯火,映出一个清秀的女子身影。一身端庄玄裳,长袖上刺着殷红赤云纹,正是大秦王室最高规格的服饰。那女子缓缓摘下头上兜帽,露出一张熊启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清丽脸庞。
熊启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到最后那笑声几乎有几分苍凉。
赵素,竟然真是你。
竟然真是你!
那一刻,熊启觉得自己前半生真得活成了一个笑话。他从不是毫无察觉,那封亲笔信传到郢陈递到他手上那一天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只是终究不忍心怀疑她罢了。而今他站在这儿,和她遥遥相对,这一生第一次能真正地放肆端详她,却是这番光景。
赵姬垂眸淡淡望着熊启,高楼北风吹起她青丝长发,衬着她一袭黑色宫服清丽无匹。她未发一言。
熊启的视线终于从她身上转开,看向迎面的李斯,扫视了一圈他身后的大秦禁卫军,以及自己身旁陷入埋伏的大楚亲卫。
李斯抬手拨了下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淡漠道:“降吧,兴许陛下念在当年情分上,还能留你一条命。”
熊启一瞬间几乎大笑出声,他负手笔直地站在阶下,平生第一次将心中所藏吐了个痛快,他大声笑道:“当年情分?李斯你可知什么是当年情分?我昌平君熊启生于咸阳,二十三岁入朝为宦,二十六岁承先帝遗命辅国,二十九岁诛杀长信侯,平嫪毐之乱,三十岁凭军功封大秦昌平侯,裂土千里,三十四岁为大秦御史大夫,三十六岁辞官镇守楚秦边境,替天子守国门。到如今凡在朝近四十年,我熊启自问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大秦宗庙,无愧于大秦黎民!陛下年幼继位,我为安稳朝堂局势,杀秦王室宗亲,杀文武朝臣,一个楚国王室之后将秦国王族中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尽数得罪了一遍!到如今,满朝文武指责我为异族,说我必反!试问我熊启这一生除了流着楚国王室的血之外,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大秦,对不起你们?”
熊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大秦禁卫军,一字一句道:“说我把持朝政,我辞官远封,秦楚边境楚人为乱,无人镇压得了,我去。不放心我一陪臣掌有大秦兵权,我自己召集郢陈百姓练兵。觉得我势大终成远患,我耽于淫乐再不过问朝政。我已经避退到这一步了啊。”他回头看向高台之上的女子,“你们非得逼我至此?既然如此,如你所愿,大秦昌平君熊启今夜反!”
那一个“反”字声震寰宇,落地有悲鸣声。熊启负手而立,风卷起他身后无数黑甲亲卫的黑色衣袂,露出冰冷的霜色刀光。
李斯轻轻皱了下眉,看着熊启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他开口道:“熊启,你功高是不假,你忠于大秦兴许也不假,但是你能保证,你手下这帮楚人亲卫在看见秦国伐楚时不会倒戈?郢陈是个什么地方,大秦伐楚的必经之地,一旦郢陈倒戈,大秦兵马是什么下场?熊启,你这是将数十万大秦将士的性命系于楚人之手,系于你的一念仁义。”
不管熊启是什么结局,他手底下这群人的结局只有一个,诛杀殆尽。若是熊启带着这群人在郢陈反了,那才是大秦的灭顶之灾。
熊启冷冷看着李斯,那样子就像是封鞘多年的刀忽然出鞘,杀气与煞气再也不需要丝毫的压抑与掩饰。他忽然笑道:“李斯,你很会说话。”
李斯负手捏着自己的手腕,声音不轻不重,他语气仿佛与平日闲谈时并无两样,“你说你一直忠于大秦,熊启,我信你这话。但是你说不会反,我只能道一句人心难测。”这是一局赌不起的棋,一着落错,兴许又是数百年的大乱之世,无论是谁都赌不起这一局。
更何况赌得还是人心,这般无常的东西。
熊启看了李斯一会儿,忽然放声笑道:“人心难测!好一个人心难测啊!”他笑的差点折弯了腰,那一瞬间竟是分不清是笑还是啸。这平生,没输给权谋诡计,没输给刺杀暗算,最后竟是败在了人心二字上,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熊启停下笑,抬手指向咸阳宫,平静道:“杀!”
自古人心易辜负,唯有刀兵分赢输。那就杀吧,兴许就赢了呢?熊启想,这半生都成了笑话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杀他个干干净净,或是痛快地死这一场。他对着那群横行西楚的亲卫吼道:“给我听清楚了,杀一人赚一命,黄泉道上有我熊启陪着你们呢!杀人多的,酆都黄泉下,敕封阴间万户侯!”
谁说他熊启镇定多谋?只是平生未到疯魔处。
“熊启。”一道属于女子的轻柔声音远远飘来,那么轻,可偏偏钻却入了他的耳。
熊启缓缓回头望去,高楼之上的端庄女子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那么秀丽的容颜,一如许多年前初见模样。熊启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渐渐的竟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样子了。他裂开嘴对着她笑,心中的情绪从愤怒到酸楚,最后湮灭在这许多年的无言中,剩下一腔空空荡荡。
他轻声道:“赵素,你信吗?你信我一天,我真能为你和你的儿女去死?旁人不信我也罢了,你为何也不信我?”他以为自己总算是将这番话说出来了,可是他听不见丝毫的声音。喉咙像是灌了烈酒般发不出丝毫声响,正如当年他孤身走郢陈那天一样,什么都想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赵姬看着那男人老去的容颜,全然是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清俊了,可熊启那眼神忽然勾起了她多少年前的记忆。白马啸西风,咸阳街头,贵胄少年骑马侧帽回头,恰好对上了自己漫不经心的目光。彼时正是女子最好最闹的年华,于是她倚着一树桃花,轻轻勾唇笑了下。
赵姬回想着,忽然对着熊启轻轻笑了下,这一回的笑却再也没有当年那般的风情,而是年轻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像是素手给久别重逢的故人倒了一杯陈酿。她回身轻轻道:“熊玉,过来吧。”
底下熊启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他看着那高楼光影中跃出一个活泼的身影,齐肩短发,淡青色裙裳。他几乎连呼吸都滞一瞬。
熊玉似乎有些兴奋,偏头对着赵姬笑道:“是父君终于找到我了吗?他真的年纪大了啊,找这么久。”她刚轻微地抱怨完,一扭头就看见底下的熊启,立刻换上了一副激动神色:“父君!”她对着熊启招手喊道,“我在这儿!你看见我了吗?”
熊启浑身血液都凉了,他睁大眼对赵姬摇头,“不要,赵素,不要!”
熊玉似乎有些不解熊启的莫名神色,回头对着赵姬不解道:“母亲,父君为何没有反应?还有他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赵姬轻轻将手放在熊玉的肩上,伸手揉了下她的头发,眼中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泪水,她轻轻笑道:“你父君找着你了,他心中欢喜,不信你再唤他。”
熊玉回头犹豫地冲熊启摆了下手,试探性地喊道:“父君!你看得见我吗?”在这么多人面前,熊玉忽然有些不太习惯,忍不住抬手将短发往后藏了下。
“不要!”熊启忽然吼道,目光死死盯着赵姬搭在熊玉肩上的手。
熊玉似乎吓了一跳,“父君?”
一旁的李斯忽然喝了一声,“拿下他们!”他猛地退了一步,所有的禁卫军猛地执枪上前,直接开杀。刀兵声一瞬间响起来,彻底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熊启回头看去,所有的楚国亲卫提起刀毫无畏惧地上前迎阵,刀光寒冽,兵戈穿铁甲。所有一切在熊启的面前都是慢了下来,然后他缓缓回头望向赵姬。
黑衣的女子笑中含泪,放在尚处于震惊的少女肩上的手,就这么轻轻地一推。
熊启几乎都没感觉到自己有什么思索的过程,他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穿过保护自己的亲卫,朝着那高楼上摔下的少女飞奔而去。银色匕首反手飞出,少女落地的那一瞬间撑了一下她的身体,然后,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般愣在原地,看着那少女身下缓缓淌出的鲜红血液。
那颜色不是刺目,是刺骨。
下一刻,他已经跪在那少女身边伸手轻轻将那奄奄一息的女孩抱在了怀里,“没事,没事。”他像是彻底慌了,伸手去捂熊玉的伤口,“父君在这儿,没事,父君在。”
熊玉蜷缩在熊启的怀中,重击过后,脑海意识一片空白,她想张开口说话,一张口就是无数血涌出来。熊启立刻抬手将她的唇角的血迹擦去,擦干净后又是不断流出来,他抱着那少女不停地颤着手擦着,全然没注意到那些团团围住他的大秦禁卫军。他伸手摸着熊玉的头发,哆哆嗦嗦道:“熊玉,父君在这儿呢,没事了。父君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郢陈好不好?”
熊玉意识已经很弱了,攥着熊启的袖子,竟是还缓缓笑了一下,“父君,我见过了……咸阳的桃花,我还见……见到一个好看的……好看的……”她说着话,血愈发从嘴中涌出,渐渐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熊启搂着她,特别温柔道:“我们一起回郢陈种桃花,熊玉,我们种满一宫殿,不,我们种满郢陈好不好。父君以后不关着你了,你想上哪儿都可以,我们这就回去好不好?”他说得浑身颤抖,到最后几乎是抱着熊玉几乎哑了声。
怀中的少女已经没了呼吸,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熊启低头看了一眼,这辈子哪怕是再绝望的境地都没掉一滴眼泪的男人,一瞬间泣不成声。
他赤着眼,仰着头几乎是对那楼上的赵姬在嘶吼:“赵素,你疯了啊!她是你女儿啊!是你说思念她我才会带她来的咸阳啊!她是你女儿啊!赵素!”那声音道最后将声音吼的破碎不堪。
他紧紧抱着熊玉的身体,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在拥抱这孩子。这个从出生起就被他偷偷抱回家的孩子,被他一点点养大,他一天天看着她哭笑,听着她唤自己父君,到如今终于长成了十八岁的小姑娘,这个他亲手养大,从小就闹腾个不停的小姑娘。她不是他的血脉,却是他的女儿啊。
熊启伸手去擦熊玉脸上的血,擦着擦着终于彻底崩溃。
这孩子,你养了十八天,我却是养了十八年啊。
高楼之上,赵姬看着那哭弯了腰的男人,缓缓仰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她端袖而立,这个角度恰好与早就灯火明亮的咸阳宫遥遥相望。咸阳宫长阶之上,玄衣冠冕的帝王负手而立,也不知是在那儿静静看了多久。一名宫人提着盏昏暗的灯低腰站在帝王身后,远远望去,咸阳宫谱大千气象,帝王身后九重霄汉星河,多壮阔的场景,那玄衣的青年几乎有徒手匡扶天下的气势。
可落在赵姬眼中,那年轻的帝王看着却是孤身一人,只肩担着这万里江山。
没了熊启,他的部下全然是一片散沙。诸事毕,赵姬缓缓提裙走下高楼,越过无数的禁卫军,在熊启面前站定,她静静看着那男人抱着那女孩。
刀兵,鲜血,迟暮的美人,老去的少年,这一幕就像是缓缓展开的陈年画卷。
“为什么?”熊启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只是想说一句“为什么”,像是一种感慨,一种叹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仰头看着赵姬,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赵姬含着泪,轻声笑道:“我是大秦的太后了。”
熊启抱着那少女冰冷的尸身,竟是连反应都不知道该是一个。
哭,不值当;笑,太苍凉。于是熊启只能抱着那少女,轻轻说道:“赵素,江淮有渔火,银汉有星河,我熊启这一生,多谢你成全了。”
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枚染血带锈的珠花,熊启轻轻将那珠花放在赵姬面前,他抱着那少女低声喃喃,却是再未抬眼看一眼面前黑衣华服的女子了。
远处咸阳宫,李斯缓缓拾阶而上,在黑衣的帝王面前站定。他平静地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伐楚的大道已然辟出来了。”
嬴政袖手淡淡扫了眼远处的景象,开口道:“三日后下诏,点将伐楚。”
李斯拂袖而跪,“是,陛下。”
嬴政垂眸看了眼那跪在阶前的李斯,而后缓缓抬眸看向远天,极目之处,尽是清澈的夜色,尽是这千里河山。他忽然开口,唤住了正准备告退的李斯。“你知道吗?这事儿本该由赵高来办的。”
李斯抬头看向嬴政。
帝王缓缓道:“我当日诏昌平君入咸阳,派去迎他的人,不是你,是赵高。”
李斯思索了一会儿,轻笑道:“办这事手上染不少血,赵大人是个文臣,还是微臣来吧。”
听了李斯的话,嬴政低头笑了笑,垂眸看了眼李斯后,他轻声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
嬴政点点头,没再看他。
……
秦王宫不知名的角落里,黑衣的少年旁观了所有的一切,而后终于缓缓伸手戴上了兜帽。抬手的那一瞬间,袖口露出半截殷红赤云纹。
次日清晨,余子式跟往常一样走过西宫门去上朝,忽然,他踏在青色石砖上的脚顿了一下。偏头看去,地上似乎有一抹血痕?他低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去触那青色石砖。
忽然,一道半圆的影子缓缓从他指尖划过。余子式抬头看去,头上不知何时被撑了一把竹骨伞。
他回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正立在他身后,手中捏着一把青绿的竹骨伞。
“殿下?你怎么在这儿?”余子式有些微微的诧异。
胡亥朝着余子式伸出手,袖口半截殷红。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撑着他的手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他又问了一遍。
胡亥仰头看了眼天色,“觉得这天要下雨,给先生送把伞。”说着他将那伞递到了余子式的手中。
余子式接了那伞,看胡亥的眼神越发莫名其妙了,他抬手摸了下胡亥的额头,“你怎么了?”这天哪里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胡亥忽然伸手准确地抓住了余子式贴着他额头的手,他轻笑道:“说不定待会儿会下,今日不下,明日也许会下,明日不下,明日的明日也许会下。”
余子式看胡亥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这孩子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