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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在这明景城中,御史容孟大人的府邸极为突兀,比起其他几位大人的宅府楼阁台榭、丹楹刻桷,容府实在朴素得令人发指。
老人一行边问边走,拖着疲累的身体终于找到了这位容大人的府邸,她拍了拍蜷在腿边的虎子,将孩子交给身后的妇人,老人主动踏上石阶,用力叩击大门处的铁环,一声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了一小会儿,一位老管家快步前来开门,乍一见如此多的妇孺,有些吃惊。而老人则枯黄着一张脸,对着这位老管家便跪了下来。
“诶……您这是……”两人皆年事已高,受了这一拜岂不是折寿!老管家慌忙地将老妇人扶起来。
老人流下血泪,沟壑满布的脸有些可怖,她抓住老管家的手腕,颤声道。“小的想见见容大人,求容大人救我们明菽城千千万万的性命啊,求求容大人……”
这一行人皆是满目绝望与破釜沉舟,老管家叹了声。“您快快起来,老爷早朝已归,诸位先进府里,若是有何冤屈,再细细禀明老爷……”
“谢谢容大人,谢谢管家老爷……”
见老管家为人和善,老人哽咽地应声,不再执意跪伏,这伸冤之事若是大肆声张怕是会给容大人带来灾祸,心中清明的老人努力擦着脸上的眼泪,而周围的妇女孩童则主动靠近老人,倚在她身旁。
所幸容府地处偏僻,路经行人不多,这才没引起围观议论。老管家招呼着这一批老弱妇孺进了府中,这下老人才窥得容府全貌,对容孟的清廉信了八分,心中一直以来的慌乱也平息了些。
这府邸之中,房屋小院儿一眼可望尽,下人更是稀少,一路上走来只见着老管家一人。管家很快将几位带到大厅,并通知婢女玉碎去找老爷,众人颇有些惶惶不安地坐着,见此,老管家倒了几杯茶水放在众妇孺跟前,但一时间却没人敢饮用。
那坐在母亲怀里的虎子盯着瓷杯里微末的茶叶,舔了舔嘴唇,也不敢任性。
这里是青天大老爷家中,他们有求于人,再渴、再累……也应当忍着,像奶奶说得那样,一心为父亲伸冤。
这一行人的谨小慎微看得老管家有些心酸,他温声道。“这些茶水,茶味很淡,不是很涩,老爷马上就来了,你们等的时候,可以喝些水。”
老人点点头,最终只让垂涎的虎子牛饮了一杯,暖乎乎的茶水弄得身体暖洋洋的,虎子觉得之前被薄饼哽住的喉头舒服了很多,他哈了口气,朝管家道。“谢谢老爷爷!”
“诶!好孩子。”老管家慈笑着,点点头,怕众人等得着急,他主动去外边儿张望了会儿,很快见到了熟悉的人影。
“老爷来了!——”
接到玉碎通知的容孟果然快步从书房赶来,因为神色匆忙,连朝服也来不及换,倒是更显得英武正气,令众妇孺心安。容孟一踏入大厅,老人便跪下直磕响头,身后的小孩妇人也有样随样地磕头,此起彼伏,一时间整个大厅都是呜咽与磕头声。
容孟震惊地扶起最前面的老人,“你们这是……”
老人一时悲戚不已,倒是虎子开了口,声音朗朗,带些天真。
“青天大老爷,我爹爹和其他人的爹爹被害死了!城里的大人不管,大老爷,您能帮帮我们吗?”
容孟任由虎子拉住衣角,他看着这一片跪倒的妇女,他们面黄肌瘦、头发凌乱,因为频繁磕头而额头渗血,稚童无知,然而口口声声皆是人命关天,祈求获救。容孟不禁自愧,他作为金鹜御史,竟然不知王朝繁盛之中竟有如此多的腌臜丑恶。
“你们细细说来。”
见容孟有羞愧、痛心,却没有杀人平息事情的心思,老人这才主动揽过话头,她先是嘣嘣嘣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掏出了怀中一封麻布血书。
“容大人,老妇与这些小妇人皆是明菽城百姓,虽不是大富人家,却也耕农弄田,得以温饱。”老人颤着手展开那封血书,上百人触目惊心的血手印令容孟呼吸一滞。“然而前段时间,明菽城郊发了洪灾,城内的府尹大人作壁上观,我们的农田纷纷被淹,粮食被水泡发,根本不能吃了!更有不少人死在了这次水灾中。”
容孟想了想,点头道。“陛下前些日子早朝曾令户部拨万两银子去明菽城筑修堤坝,并免了一年赋税,想必明菽城能渡过难关……”
一说起银子和堤坝,老人不禁双眼流下血泪。“容大人有所不知,这银子的的确确运来城内,但等到了我们发水灾的村落,便成了一箱一箱石头,城内不给灾民食物,水灾之后,粮食价位大涨,我们只能拔草根,尝泥土……我们也曾向府尹大人告冤,可是官官相护,中饱私囊,那府尹大人不仅不管不顾,还偏偏说我们闹事,并将村里的男人们强行带走筑修堤坝,没有任何工钱……”
“明菽城的官员狠心,为了修缮堤坝,强征水灾后元气大伤的村落年壮劳动力,让他们夜以继日地修筑,我的儿,虎子他爹也在其中,不给食物,渴了就喝浑浊的河水,瘦得皮包骨,还要拼命挑石头,修堤坝!一双脚更是在水中生生泡烂,而且由于私吞银两,堤坝材料都是次品,余水冲击大坝,那堤坝根本挡不住洪水!——生生……害死了同村的人们啊……”
老人悲鸣。“这是我们城郊村落所有人的血手印和证言,那十箱石头还在村子里搁着,我们已经在明菽城走投无路了……容大人,听说您仗义执言,不畏权贵,求您救救我们——为死去的村民伸冤,让那些饮血蚀骨的贪官污吏,不得逍遥法外……求求您,容大人!——老妇给您磕头了!”
容孟怔怔地看着手中血书上歪歪斜斜的证词,以及震撼人心的血手印,他气得双手颤抖,冷声道。“好啊……这明菽城中竟有如此之事……”
“我这就递折子进宫。”容孟珍之重之地将血书收好,老人已经哭得喉咙嘶哑,虎子怯怯地抱住老人的腿,不住地喊奶奶。
“诸位且在府上等候,若是信得过容某,我一定将此物亲呈陛下!陛下一定会派人彻查此案,追回赈灾银两,厚葬各位丈夫,还大家一个公道!”
那些妇人又哭着磕起头来,直呼青天大老爷,此时,那背井离乡、饥肠辘辘、走投无路的痛苦与疲惫才一涌而上,她们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又哭又笑,不禁庆幸容孟愿意帮一把她们!
令管家安置好众人,容孟就披着这身朝服急匆匆入宫面圣,一路上畅通无阻。他拿着血书,满脸悲痛地站在殿外等霍祖恒召见,待得传令下来,容孟一进大殿便径直跪下,双手捧起血书,将老妇人所言赘述了一遍。
“陛下——臣为金鹜御史,对此事自当口诛笔伐,陛下圣明,然而明菽城府尹却欺上瞒下,昧下银两,残害百姓……令陛下背上民怨,实在可恶至极!臣恳请陛下彻查银两踪迹,让这些血手印的主人得以平冤昭雪……”
乍一得知,霍祖恒勃然大怒,他召来户部尚书,询问那十箱石头一事,随即派人前往明菽城查明此事,令林寻为钦差大臣,亲自运送一笔银两厚葬村落百姓。
户部尚书佟连舟,被批办事不利,连批赈灾银子都管不住,生生被个小小的府尹玩弄鼓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霍祖恒罚了户部尚书两年俸禄,又看了眼那血迹斑斑的陈情书,默默无言,只是责令容孟与佟连舟通通退下。
一出大殿,脸色晦暗的佟连舟双手揣袖,沉默地同容孟一起离开,他暗自恨恨地盯着容孟的背影,勉力挤出笑脸,假意告别对方转而去了太子东宫。
那时的霍明晖正惬意悠哉地躺在软椅上,见佟连舟求见,随意地挥了挥手。
“不是让你无事不要联系吗?……若是让父皇生疑,定让我们讨不了好。”
佟连舟着急道。“太子殿下,这次可不是小事!那容孟素来与我们有龃龉,这次更是捅破了天!……陛下下令彻查明菽城水灾赈灾款一事……太子殿下……您可是清楚那十箱石头的缘由……”
“胡说八道!”霍明晖倏地从软椅上起身,他目光凌厉。“……那犯事的是明菽城的府尹。”
佟连舟低着头。“太子说的是。”
霍明晖缓步走着,他若有所思,带有狠劲儿。
“容孟既然自掘坟墓,我们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须得让他无法再言论此事……”
他手一招,身后的死士会意地离开。
————
“容大人!——”
宫门口,容孟朝侍卫长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离去。他已将血书呈递,如今便是将那行妇人安全送回明菽城,最好能让她们跟随查案钦差林寻大人一同前往。
陛下有心彻查,并无徇私,这也算是幸不辱命。
容孟叹了口气,加快了步伐,他穿过繁华街道,渐渐接近僻静的容府,还不待他回到府中,忽而一声长刀破空而来,容孟慌忙一避,然而文臣无力,那尖刀却紧追不舍。
“什么人!”
“容孟老贼,祸从口出,有人让我们来取你狗命!——纳命来——”
容孟喘息着朝府门口跑,然而杀手敏捷,容不得容孟躲避,一刀正刺中心口。
见容孟失神躺倒在容府门口,那群死士冷笑一声,又用力刺进深处,见对方血流不止,才快速离开。
血液漫开,渗入地面,容孟捂住心口,血从指缝中流出,他大口喘息着,拼命伸手,无力地一下又一下拍着门。
“聆环……堂徽……”
“咳……”
容孟眼前一黑,最终陷入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