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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是江南道通往千绝海方向的最后一座市镇,距离海岸不足百里,赶得快些,一日之内就可以到达。
但是苏一尘经过越州城门的时候,已经是惑星凌日之后第三天的戌时了。
这座城本就不大,加上地处偏远,人烟罕至,要打听仙门弟子的下落,实在是不太难。苏一尘在驿站一问,果然两天前城里来了一群年轻道士。
他沿着大路找到客栈门外,踌躇片刻,拉住一个迎客的小厮,给了一两碎银,问他是不是有一个爱摇扇子的红袍道士在这里投宿。
小厮拿着银子眉开眼笑,“有啊有啊,前两天和一群仙门的道长一起来的。”
“他住哪间房?”
“这恐怕不方便告诉您吧,要不小的带您上去?”小厮为难道。
苏一尘想了一想,“这样吧,你去跟他说,有位东面来的故友找他,请他开窗等着。”
“就这样?”小厮奇怪地扁了扁嘴,看在钱的份上,还是依言通报去了。
苏一尘看人上了楼,这才绕到客栈后院的树下等着,没过一会儿,二楼有一间窗格被推了开来,花无计带着盈盈笑脸从楼上望着他,抬起手来招了招。
苏一尘双足一点,凌空跃过了窗棂,屋内烛光正炽,明晃晃地映了一室,花无计站在窗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以扇掩口,“扑哧”笑了。
“怎么了?”苏一尘也不见外,自顾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边喝边问。
花无计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道,“我想到那天几百只魔物匍匐在你脚下喊‘魔尊殿下’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紧。”
苏一尘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那你要是看到我领着他们进攻人间,是不是会觉得更有趣?”
“带我一个啊,魔尊殿下。”
“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师侄还好么?”苏一尘问道。
“你师侄来了好几打,你问哪一个?”花无计眨了眨眼,明知故问。
苏一尘知道花无计在调侃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看来是没事,那我先走了。”
“喂喂喂,你就是来跟我打声招呼的?”
“不然呢?”苏一尘奇道,“我还有事,欠你的酒留到下次吧。”
他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被花无计一把按住,“你没什么话要对乐正长枫说?”
“跟他?”苏一尘一偏头,“没有啊。”
花无计看着苏一尘没心没肺的表情,不禁在心底同情起了那位小道友,“不是你让他来越州等着的?”
苏一尘又倒了一杯茶,缓缓送到嘴边,“那只是权宜之计,你也看到了,当时我要是不说点什么,他怎么肯走?但我本来就不是青羽弟子了,现在又被当成魔尊,跟他扯上关系,只是徒增麻烦。”
客房的门像是没有掩紧,此时“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抱歉,长枫给师叔添麻烦了。”
苏一尘一口茶水“噗”地喷了出来,狼狈地别过了头去。
◎
乐正长枫推门走进屋里,绷着一张脸对花无计道:“我去找林道友商量给温良落葬的事,他碰巧不在,便想来你这里看看,没想到门未关严,正好听到里面有人声。”
“没事没事,”花无计摆了摆手,一脸拼命忍着笑的表情,“那我去找林语思,你们聊吧。”
“花兄!”苏一尘喊了一声,可是花无计理也不理他,脚下生风,一转眼就闪到了屋外,还亲切地帮两人拉上门。
“咳咳,”苏一尘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看着乐正长枫,“小长枫,好久不见。”
乐正长枫的脸上像封了一层寒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墨色的瞳孔盯着苏一尘看了许久,这才答道:“有很久吗?三天前不是才见过。”
苏一尘摸了摸鼻子,“花兄都告诉你了?”
乐正长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师叔,你知道温良的尸身上,有多少处伤吗?”
苏一尘有些心虚,还没开口,乐正长枫又道:“三百七十一道。”
难怪挺疼的,苏一尘抿了抿嘴。
“如果当时魔阵没有发动,可能你现在已经死了。”乐正长枫说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太重,只是左手握拳捶了一下,楠木制的桌角瞬间碎裂,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这里是客栈,打坏了东西不太好。”苏一尘眼珠一转,顾左右而言他。
“苏师叔……”乐正长枫低声喊了一句,俯下身直视着苏一尘细长的眼睛,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是一个有点怪异的姿势。
苏一尘死的时候,乐正长枫才十三岁,因为长得矮,踮起脚来也不及苏一尘半人高。在对青峰上的日子,从来都是他抬头仰望着那个小师叔,看他言笑晏晏,看他剑风猎猎。
小师叔并不像许多同门传言的那么神秘,乐正长枫知道,他虽然有点儿随性,练起剑来就懒得搭理自己,但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坐在自己身边,陪他发发呆,见他沮丧就摸摸他的头,还有,偷偷地灌他一口师祖酿的葡萄酒。
整座青羽山上,只有苏一尘管他叫“小长枫”。每次这样叫的时候,小师叔的嘴唇轻咧,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就像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笑容。
乐正长枫还能清楚地记得,六年前苏一尘离开青羽山那天的情景。他以为这次也和之前几次一样,苏师叔又要下山游历去了,虽然心里舍不得,惦记得晚上都睡不安稳,去送行的时候,他还是努力做出笑脸,朝着苏一尘拼命挥手。
他像过去一样问道:“小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一次,苏一尘没有回头看他。而且,也没有再回青羽山。
第二年春末的时候,有一位师兄才偷偷告诉他,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乐正长枫如遭雷劈,跑到对青峰上大哭了一场。他是戒律院容晦道长亲传的弟子,从小就熟谙正魔殊途的道理,只是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苏师叔背叛师门的说辞。乐正长枫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一定在什么地方有着深深的误会,才会把他的小师叔从对青峰上带走。
如果自己能早点知晓就好了。如果自己有能力保护小师叔就好了。
虽然一切都已经太晚,少年却一夜长大。
对着身下微微抬起头看自己的苏一尘,乐正长枫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六年的空白像一阵飓风,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摧枯拉朽般推倒了他的常识。
他蓦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用再仰望苏师叔了。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张脸,常常在梦里出现的面孔,带上了一丝奇怪的陌生,让他既想转开眼,偏偏又转不开。
苏一尘实际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看小师侄一副不悦的样子,总归于心有愧,默默任他在头顶瞪视了一会儿,师叔架子又出来了,伸出手来,揉了揉乐正长枫的脑袋,“好了,我不是没事么。”
乐正长枫的身体极轻地颤了一下,头一偏,从他掌心里滑了出去。
哟,小师侄长大了,不让摸头了。
苏一尘落寞地收回手,有点儿尴尬,嘿嘿一笑。
好在这时候,花无计回来了。
◎
听到花无计的声音,苏一尘如蒙大赦,扑过去给他开门。
花无计一边进屋,一边打趣道:“我是不是回来早了?”
乐正长枫整个人都不在状态,见了花无计,难得连招呼都忘了打。
“哟,你欺负他了?”花无计小声问苏一尘。
来越州城的路上,乐正长枫疑虑重重,几次想要重新返回千绝海边。花无计没有办法,只好把苏一尘体内并不是谷残秋的猜测告诉了他。乐正长枫半信半疑,直到花无计又说出温良的秘密,联想到数月间这个白林城寂寂无名的小弟子身上发生的种种怪异,他才吃惊地相信了这件事。
花无计设想这两人见面,做师侄的必然要埋怨一番,但终归是那个每年上对青峰凭吊苏一尘的乐正长枫,最后肯定是十分欣喜的。没想到进来一看,两人一个面有愧色,一个神思恍惚,实在是有点儿意思。
苏一尘看着小师侄心不在焉的样子,半哄半讨好地凑到他眼前一笑,“到底怎么了,小长枫?”
乐正长枫这才如梦初醒,猛地退开一步,直接绕到了花无计的另一侧,勉强打起精神道,“林道友回来了吗?”
花无计哪里是真的去找林语思了,他等着看戏,只跑到楼下吃了一碟宵夜便回来了,因此摇了摇头,语焉不详地说道,“还没吧。”
“那我先告辞了。”乐正长枫说着,看也不看苏一尘,扭头就往外走。
坏了坏了,小师侄虽然冷淡些,可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过。
苏一尘苦着脸对花无计道,“怎么回事,他见了我半点也不高兴,居然还一脸嫌弃。”
“那是嫌弃吗?”花无计看着乐正长枫离开的方向,心念一动,笑得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