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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昭阳顺着来时路又回到司膳司的小院时,皇帝一路相送。
她停在院外的那棵大树下,抬头望他:“主子,您快回去吧。明儿还要早朝呢,您这么耽搁一晚上,又该休息不好了。”
皇帝点头,又摇头,唇角有浅浅的笑意:“千金难买我乐意。”
何况是一点子瞌睡呢?
昭阳想笑,弯弯唇角,最终朝他点点头,转身飞快地回了小院。她裙摆飞扬,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才惊觉该回去了。一个人走在悠长寂静的宫道上,偶尔听见虫鸣鸟叫,远处的侍卫走动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抬头,天上的圆月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如方才注视着他与她时那般温柔。
心下是一片难以平静的浪潮,这偌大深宫,寂寂此生,好似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大树。这一刻的他也不过是一只凡尘中挣扎的小小蝼蚁,因为遇见了她,天光乍亮,那些看似晦涩的伤痕都被时光的手抚平。他是她的,不管她再怎么担忧,再怎么顾虑,他知道这颗心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他心甘情愿把它搁在她那儿。
昭阳回屋时,屋子里的烛火还亮着,明珠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有流云抬头看着她微微皱眉:“做什么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掉进茅坑里了!”
昭阳讪讪地笑:“可能是夜里吃撑了,肚里积食,有些不舒服,就在外头走了走。”
“这不都下匙了?哪儿去走走?”
“……绕着茅坑走。”
流云没好气地瞪着她:“大晚上的,说这种有味道的笑话,存心叫人睡不着吗?赶紧的,把灯吹了,明儿还得起早去承恩公府呢!”
她翻个身,闭眼睡了。昭阳也褪去外衣钻进了被窝里,可黑漆漆的夜里,她仍旧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难以入眠。
皇帝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刻在心上,叫人动容。她惆怅又欢喜,最终不知熬了多久才阖眼睡着。
***
天刚亮呢,阖宫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宫道上来来往往都是宫女太监,各宫各司的人也都忙着自己的事情。
朝露瞧着四下没人,一闪身就进了甘泉宫,与门口守门的太监点了点头,一路快步走进了大殿里。
大殿里的佟贵妃在喝燕窝盅呢,如意立在一边儿伺候着,替她拿块马蹄糕,她嫌腻了,不肯吃,如意又夹了块莲子糕,她还是撇嘴:“怎的都是些甜到腻歪歪的东西?存心让我发福是不是?”
她近来丰腴了些,掐着腰身只觉得指缝里全是肉,前头的衣裳可都穿着有些紧了。她很泄气,自打皇帝不来这甘泉宫了,她就老是吃东西解闷,可是吃着吃着,闷没解成,人反倒胖了一圈。
朝露在门口合上大门,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朝她行礼,行到一半就见佟贵妃把手里的燕窝盅搁下了:“怎么今儿跑回来了?皇上那边可有什么要紧事?”
朝露曾经是她甘泉宫的人,几年前皇帝那边的御前女官满了二十五,放出宫去了,她就想方设法叫朝露补了这个缺,成了皇帝的司帐女官。虽说司帐只在清晨和夜里负责打理皇帝的床榻,但好歹也算是乾清宫的人,一旦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她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只是这些年宫中无大事,朝露很少露面,今儿忽然这么急吼吼跑过来,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佟贵妃的神色也有些紧张,心中七上八下的。
朝露走近了些,附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佟贵妃脸色骤变:“皇上昨儿夜里跑出去私会宫女?”
朝露点头:“昨儿奴婢在后头替皇上整理好床榻,见勤政殿那边二更时候就熄了灯的,可皇上一直没回养心殿,奴婢心头觉着奇怪呢,也不知皇上去了哪儿,就留了个心眼。后来奴婢在窗子那儿瞧见大总管与福山随着皇上回养心殿时,那会儿三更的钟都敲过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私会宫女去了?”如意没忍住追问。
佟贵妃也皱眉说:“对,这个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回贵妃娘娘的话,是奴婢今儿早上替皇上整理床幔时,动作放慢了些,刚好听见皇上在那儿跟替他穿鞋袜的小春子说话,说什么‘今儿安排安排,朕早些批完折子,太阳落山时出宫去承恩公府走一趟’。大总管在一旁打趣儿说‘主子昨儿夜里不是还上赶着去瞧了人家吗?怎的今儿一大清早又按捺不住了?’皇上非但没生气,还满面笑意,奴婢在乾清宫待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瞧见皇上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呢!”
听这话,皇帝去承恩公府可不是去见赵侍郎的。昨儿夜里刚瞧过,今儿又上赶着去,她不信皇帝是去办政事、见男子。
佟贵妃沉着张脸坐在那儿,又想起什么,问如意:“前些日子不是听说皇上派了几个司膳司的宫女去承恩公府帮忙操持寿宴么?都是些什么人?”
如意迟疑片刻,低声说:“娘娘,那人您也认得的,是,是司膳司的昭阳……”
昭阳?那个宫女?
佟贵妃几乎毫不费力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前些天不是还在去乾清宫的路上碰见了她吗?那时候她站在德安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德安还替她打掩护,说皇上这几日胃口不佳,吃不下去司膳司做的东西,叫人把那宫女带去乾清宫臭骂一顿。
还有呢?还有皇帝南行,那丫头明明只是个不起眼的典膳,居然被钦点随行,时刻伴驾左右。
佟贵妃的脸色难看得要命,猛地又想起自己问德安皇帝在江南可有过红颜知己,那时候德安是怎么回答的?口口声声说着皇帝是亲政爱民的君主,心思不在那些事上头。敢情没在那边有什么露水姻缘,全因为身边已经有了个红颜知己!
她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难怪皇上不来后宫了,回宫这么半个多月,一次也没翻过牌子。敢情是被狐狸精私下迷住了,放着好端端的后宫妃嫔不要,非得大晚上去偷鸡摸——”
“娘娘!”如意急了,顾不得许多,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劝她,“您可别这么说啊,当心祸从口出,您就是心头再难受,也不能够这么说皇上啊!”
“他回宫这么多日,可有去看过皇后?连我也吃了闭门羹,更何况其他妃嫔?”佟贵妃恨得牙痒痒,“那宫女好大的本事,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竟弃我们这些正经妃嫔不顾,只知与人私会。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想到那日她在正殿被皇帝呵斥,那宫女就躲在偏殿里听着,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呢,佟贵妃心头就跟油煎似的。
她问朝露:“那妖女可有在乾清宫留宿?”
朝露摇头:“这个倒没有,奴婢未曾在养心殿见过她。但勤政殿那边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只管在养心殿打理事务,没法子把眼睛给伸到前头去。”
佟贵妃这下可找到了宣泄口,自打那日被皇帝赶回来,她就成日意志消沉,对皇帝那句再也不来甘泉宫耿耿于怀了好久。她就不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都算是这后宫里拔尖的一员,皇后与皇帝不亲厚,她却是皇后之下地位最高贵的妃嫔,为何皇帝那么些年都没对她有过一句重话,偏这回从江南回来就没了好脸色。
好啊,敢情都是因为那个叫昭阳的宫女!
她倏地站起身来:“我饶不了那贱蹄子!”
***
昭阳在承恩公府忙了这么些日子,还一直未曾见过寿宴的正主,承恩公府的老太太呢。忙完要紧事,她忽然记起这桩事来,老寿星的生辰,她还是得多关心关心正主,亲自问问老太太爱吃什么,忌讳什么。
跟赵夫人讨了个方便后,她就跟在赵夫人后头往老太太的轩雅苑走。赵夫人半路上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她笑了笑,说:“姑娘有件事大概还不知道,老太太眼睛看不见,一会儿你瞧见了,可别惊慌。”
昭阳一顿:“是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吗?”
赵夫人摇摇头:“年轻时候就这样了,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太太自从出了这事儿之后,就很少出门,京城里老一辈的人倒还有几个记得这事,只如今知道的小辈也已不多了。”
后来昭阳瞧见了老太太,这才明白赵夫人为何要先在半路提醒自己。那轩雅苑倒也布置得典雅精致,庭院里草木苍翠,还种着些奇花异草,走进主屋,墙上的字画、屋中的摆设,无一不彰显着老太太在承恩公府的地位。
只是当她瞧见那坐在太师椅上听丫鬟讲着趣闻的老太太时,还真吓了一大跳。
老太太穿着素色暗纹衣裙,打扮得很朴素,光看侧脸是个很有福气的老人。赵夫人给她请了安,她闻声转过头来,昭阳第一眼就看见了她那两只空空荡荡还有陈年疤痕的眼眶。
不是普普通通的盲人,没有紧闭的双眼,与她对视时能看到的竟然是真的空洞的眼窟窿。任谁看到这样的一幕都会被吓到。
昭阳险些失声叫出来,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惊慌的情绪,顿了顿,才飞快地移开视线,低头也跟着赵夫人给老太太请安:“昭阳见过老夫人。”
赵夫人对老太太说:“昭阳姑娘是宫中来的人,专程替您操办下月的寿宴。今儿姑娘记挂着您,非要来问问您在吃食上的喜好与忌讳,母亲,您看看,皇上和您孙儿可都把您放在心上呢,这可是宫中给的面子呐。”
老太太笑了,因看不见人,只朝声音来源点点头:“有劳姑娘了。我这老婆子眼睛瞎了,模样怪吓人的,成日里也怕出门叫人看着心头不舒服,所以也不知宫中派了姑娘来府上操办老婆子的寿宴,怠慢了贵人。”
昭阳低头恭敬地说:“您说哪里的话,我是小辈,理应亲自前来问候您。”
那老太太的声音听着还是很慈祥的,只是模样却是可怕,昭阳不敢看她。她坐在那里慢慢地叹了口气,说:“左右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又何必麻烦这么多人呢?要依我的意思,这寿宴也没有什么好操办的,我倒还盼着早日去地底下跟老头子团聚呢!这生辰不生辰的,没什么好开心的。劳皇上在忙政务之余还记挂着,真是不应当。”
昭阳垂着头在那里问了一阵老太太在吃食上的喜好与忌讳,几乎没怎么抬头,最后才恭恭敬敬地又请老太太保重好身子,这才跟着赵夫人一同走出了轩雅苑。
晚些时候,她又碰见了赵侍郎。
赵孟言是专程来寻她的,站在院子里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流云很紧张,凑过来悄声说:“你不是说侍郎大人看上你了吗?他找你过去会不会不安好心啊?”
昭阳一顿,咳嗽两声:“不会,不会的。他虽对我有意,但也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贵家公子哥儿,不会唐突了我。”
她真恨自己当初一紧张,就拿赵孟言来当了挡箭牌,而今流云和明珠可误会大发了。心虚地看了一眼笑意隐隐的赵孟言,她心里越发过意不去,面上的讨好也越发厉害了,笑得那对儿梨涡都深深地摆在唇边,玲珑可爱。
院子里,赵孟言倒是不知道她为何笑得这般开心,只对上这样的笑脸,他心情也好起来,便开口问她:“听说你今儿去见过我家老太太了?”
她点点头。
“可是吓到了?”他侧头打量她。
昭阳讪讪地摇头,片刻后又看到他并不相信的眼神,垂下眼睛又说:“一开始是有一点,半道上您母亲只跟我说了老夫人眼睛看不见,并没说……没说……”
“没说她连眼珠子都没了。”赵孟言的直接叫人简直哭笑不得。
昭阳失笑:“那可是您祖母,有您这么瞎说八道的?”
“我可没瞎说八道,我这是实话实说。”赵孟言怕她受了惊吓,还是特意来瞧瞧她呢,眼下看她还能笑能还嘴的,松口气,“其实老太太年轻时候很漂亮的,听母亲说她曾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人呢,腿脚功夫也好,和我祖父在校场上不打不相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京里的一段佳话,被称为金童玉女。”
其实老夫人那样的眼睛,一看便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不可能是先天或是自然因素造成的,昭阳试探着问了句:“那,那后来……”
“后来我祖父上了战场,那一年边境屡遭外族侵袭,祖父是奉了肇文帝之命保卫边疆,收复失土的。祖母也会功夫,当年还是有名的女将,因放心不下,非跟着祖父一起出征,哪知道大捷之后,回中原的路上却遭遇伏击,祖父被虏。那时候祖母心急如焚,竟然率兵杀进了敌军老巢,可对方拿刀子抵着祖父的脖子,还大言不惭地说只要祖母肯挖掉眼珠子留在那儿,他就放了祖父。”
昭阳整个人都在愣在那里:“所以,所以老夫人……”
“所以祖母挖掉了眼珠,朝着那敌军将领扔去,那人吓得往后闪躲不及,我大兴的将士终于找到机会救出了祖父,将敌军尽数剿灭。”
这样一个故事叫昭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老太太面目可憎的模样,可是原来那样丑陋的眼睛却只是因为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宁可用眼睛换来一个救他的机会。
赵孟言笑了笑:“只可惜我祖父走得太早,还是剩下了祖母一人。怎么样,现在听到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是那样,还怕她吗?”
昭阳摇摇头,咬了咬嘴唇:“老夫人如此情深义重,实乃女中豪杰,我只有钦佩,没有畏惧。何况就算寻常人身有残疾,也应得到他人的尊重与关爱,又何况是老夫人这样的巾帼须眉呢?”
她的眼里颇有些神往,好似千恨万恨,只恨自己没亲眼见证那样轰轰烈烈的一幕。
赵孟言倏地笑了,眉眼柔和地望着她:“哎,你瞧瞧,我祖父祖母如此情深义重,父亲母亲又是这么恩爱有加,你觉不觉得我赵家人的血脉里实在也有几分情种的根呐?”
“您祖父祖母情深义重是真,母亲父亲恩爱有加也是真,只可惜我瞧着这情种的根传到您这儿,那可就消失了。”昭阳眉开眼笑的,“您可是京城第一花心大萝卜,也好意思拿自己当情种呢?”
赵孟言正色说:“话不能这么说,慕少艾是人人都会的事,遇见真心人之前,在美色面前有些动容,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可我不会一直这么下去,我也会遇见叫我心动的姑娘,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去沾花惹草,眼里心里都只她一人。”
他说着话时,定定地瞧着昭阳,语气里饱含深意:“我也会像祖父对祖母那样,像父亲对母亲那样,从今往后全天下的女子再美,我也瞧不上眼了。我只瞧得见她一人,此生定不会辜负她。”
昭阳笑得前俯后仰的:“您干什么跟我表这决心呐?我又不是您的一心人。反正我是不信这话的,您要是有心,将来就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您那可爱的姑娘看呗。虽说我不信,但万一别人就信了呢?”
她回头往厅里走,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头也不回地说:“赵大人,我先回去把今儿的事儿给办妥,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宫了。您早些歇息,酝酿酝酿下回遇见真心人了该说点什么叫她信了你从今往后都不会沾花惹草吧!”
那声音里全是笑意,足以见得他说的话,她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赵孟言没了笑意,只定定望着他,心里头有些无可奈何。她怎么就不信呢?这些日子他自打从江南回来,就再也没出去乱来过了。京城第一美人可派人来府上传了不少话呢,又是邀他去赏琴,又是邀他月下饮酒,他可一次都没去。
这丫头,他赵孟言的魅力到了她这儿可就全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