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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皇帝是个稳重的人,认识她这么久,在一起这么久,顶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出言戏弄她几句,大多数时候仍然是那个面冷心热的帝王。
只是今日,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有些忘乎所以,又或许是历经劫难的重逢让他选择告别多年的隐忍和自律。他从初回宫的第一次朝堂上跑了出来,一路打马而来,还一把将昭阳抱了起来,像只陀螺一样原地打转。
昭阳惊呼着,却看见他将她举得高高的,一下一下转着圈。
他的眼角有泪痕,唇边却是灿烂的笑意。
多好。
还能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等着他,她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狂喜。那个穿着大红喜福从城墙上跳下来的人影吓得他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以为他要失去她了,他以为这辈子都会再无相见之日。
可她竟好端端站在他眼前。
昭阳惊呼着:“放我下来,快,快放我下来!”
他住手了,将她抱稳在地上,却没有松开手来。
她有些眩晕,扶着他的手臂歇了些,抬头才看见他哭了。那么大个人,那么稳如泰山的皇帝,居然就在她面前哭了,虽是无声的,但滚烫的热泪源源不断从眼眶里淌下来。
他抱紧了她,哽咽着说:“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她也想哭的,结果被他抢先一步,反倒笑了出来:“这不是好端端还在你面前吗?我要是有事,你再哭也不迟啊。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倒在这里掉眼泪了。”
嘴上是这样说着,可她的眼眶也潮湿了。
他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因为她而掉眼泪,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做出让位之举时,他没有哭;失去江山时,他没有哭;离开京城时他仍然没有哭。可是如今重逢,他竟然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昭阳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轻声哄他:“好了好了,不要哭,还有人看着呢,你是堂堂天子,当真不怕人笑话?”
“朕怕个鬼!”他很有气势。
“哦,原来你怕鬼?”她咯咯笑。
皇帝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不怕鬼,我只怕你。”
他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像是要把她烙进眼睛里一样,深刻到令人动容的地步,好半天得出结论:“你胖了。”
“有吗?”她捏捏自己的脸,“好像是有一点。”
皇帝觉得欣慰,可嘴上说的却是:“我为你担惊受怕,你倒好,日子过得挺滋润。”
她低头偷笑,酝酿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喜准备告诉他。
“你没良心。”他指控说。
“嗯,我没良心。”她从善如流。
“你都没有体会过相思成疾的滋味。”他再接再厉。
“嗯,我没体会过相思成疾的滋味。”她鹦鹉学舌。
皇帝黑了脸,想松手又舍不得,最后只能死死箍住她的腰,恶狠狠地说:“晚上再好好收拾你!我刚从朝堂上跑出来,宫中事务繁多,今日得快些回宫了。”
她歪着头笑,眨眨眼:“恐怕今晚没法给你机会收拾我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她忽然后退一步,笑眯眯地摸摸那已有些微微凸起的腹部。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上头,先是一怔,随即睁大了眼:“你,你……”
“我有身孕了。”她好心地帮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以免他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还呆呆傻傻的,难得这样可笑。
“离宫前的事。”她仍旧笑眯眯的,眼底是一片坦荡荡的喜悦。
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同一时间砸在了脑门上,皇帝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狂喜地一把抱起她,正打算原地再转两圈,可动作刚一出,就猛然意识到什么,随即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肚子,慢慢地,一点一点伸手靠近。
那种小心翼翼让昭阳鼻子发酸。
终于碰到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呢喃道:“是我的孩子……”
“是,是你的孩子。”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慢慢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因为骑马而来,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冰块。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捧起来,呵口气,“让人来将我接回宫不就好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赶过来?”
“等不及了。”他反握住她,闭了闭眼,“一刻都无法再等。远离京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还好吗,老四有没有折磨你,你是不是过得很苦,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那些想象让他饱受折磨,让他痛恨自己为她带来的这一切。
他睁眼再看她,声音有些沙哑:“谢天谢地,你总算安然无恙。”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小腹,他第无数次有了落泪的冲动。
非但安然无恙,还给了他这样一个惊喜。
他有孩子了。
她和他的孩子。
*
所有的动乱结束在那个清晨,冬日已去,瑞雪不复,即将到来的春日像是要融化一整个隆冬的坚冰,也将所有的仇恨与动荡洗涤一空。
京城的雪化了,柳枝抽新芽。
在这样的春日,皇帝重掌大权,重处了跟随老四背叛朝廷的大臣,封方淮为护国大将军,赵孟言为一品侍郎,剩下的功臣也是赏的赏,封的封。
他站在大殿之上,俯瞰着跪在地上高呼万岁的朝臣,又透过太和殿的大门看见了更远处。这紫禁城还是那样空旷寂静,多少年来一直静静伫立在这里,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皇帝。黄土白骨,一夕荣耀终会尘归尘,土归土。
他失神地想着,到了那一日,到了那一日之后的无数日子,当他的子子孙孙坐上了皇位,还有谁会记得今日的他呢?
他会成为那寂静太庙里一块无人问津的灵位。
他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皇帝从高高的大殿里慢慢地走了出去,越过一地朝臣,越过苍白日光,他站在门槛前,看见了长阶最下面静静望着他的人。
昭阳就在那里,穿着淡蓝色的裙袄,安然而立,唇角有一抹笑意。她的身后是寂静深宫,而她是这朱红色中唯一的亮色,唯一令人动容的存在。
他忽然找到了这一路走来的原因。
他看她片刻,唇边也有了一抹笑意,再回头,他听见自己语气平平却一字一顿地说:“朕要立后。”
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摸不清皇上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朕要立定国公后人,陆昭阳为后。”
像是响雷炸在了大殿里,众人一片惶恐,非议的声音几乎是立时响起。他是明君,从来都主张劝谏一事,而今他的朝臣们也当仁不让地用他默许的方式与他站在了对立面。
“那不是伪帝要立的新后吗?”
“皇上!请皇上三思啊!”
“沈娘娘如今还在宫中,她曾是您亲自立下的皇后,如今尚且健在,望皇上切莫冲动行事啊!”
……
所有的非议与劝谏都无法左右他的决定,他站在那里,头一次觉得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这是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在他从一地狼藉中归来,可以借着这场叛乱给她名分的唯一机会。
他难得这样冲动一次,可四肢百骸都是喜悦。
他要让她成为他的皇后,他唯一名正言顺的妻子。
看着朝臣们惊恐的表情,他几乎是有一点恶趣味地弯起了嘴角,轻声道:“她已经有了身孕,即将诞下皇子。”
轰的一声,大臣们被雷劈得更严重了。
一群人里,唯有方淮和赵孟言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也只是沉默地纵容着他们的帝王胡来。
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能阻止他给她生命里但凡能给她的一切呢?
*
皇帝下朝后,亲自去了旧皇后那里,带着大皇子一起。
他在那大殿里没有久留,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女子片刻,低声说了句:“我没想到背叛我的会是你。”
沈氏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站在那,一言不发。
“奕熙是他的孩子。”皇帝看着她,有些心灰意冷地笑了笑,“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是因为你对他有情吧。”
“是。”她终于开口。
“那最后又为什么忽然把奕熙送到我身边?为什么选择背叛他?”
沈氏的目光空落落地落在窗外,这宫中的春日又到了,可她却好像留在了寒冬,这辈子都等不来她的春日了。
她慢慢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发现自己等的人终于回来了,却不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等的那个人。”
皇帝无言。
“奕熙哭着求我,说他不要当那个人的孩子,他只认你做父皇,这辈子不管如何,只做你的儿子。”她平静地说,回过头来望着皇帝,“我这辈子别无所求,也自知罪孽深重,没什么资格跟你再要求什么。可奕熙,奕熙只是个孩子,他心里有你,你就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我只盼你能善待他。”
顿了顿,她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皇帝待她从来都是和善的,看在太傅的面子上对她多有照料,从不让她吃半点苦头,可如今,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跪,并没有再去扶。
他看着她熟悉的容颜,却发现有的人哪怕在你身边多年,你也不见得真的认识她。
半晌,他转身往外走,平静地留下一句:“朕会善待他,但不是看着你的面子上,是看在太傅的面子上。”
而他与她的恩恩怨怨,从此也算一刀两断。
*
皇帝迈下台阶,德安候在那里,轻声问了句:“主子,咱们接着去哪儿?”
寂寂深宫,他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某一处。
“咱们回家。”
德安先是一愣,随即也看到了他目光所在,唇角一弯,连连称是:“是,是,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他跟在皇帝后头,朝着养心殿去了。
皇帝从前也从不称呼这里是家,可因为昭阳的存在,他好像忽然就有了家。在那一处大殿里,她会为他留一盏灯,留一方床,会在他回宫时站在门口含笑等待。
那就是这个深宫于他而言的全部意义。
纵使后世子孙无一了解他,纵使除却史书无人会再提及他的姓名,只要她会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轻呼一声子之,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