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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世间男子,就没有肯爽快承认自己不如人的。薛蟠亦是如此,虽然做下了无数桩令人扼腕的错事,却也总认为自己只是贪玩,或者时运不济等等。他读书上天分平平且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唯独记得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自和冯紫英结交之后,更是踌躇满志,日日以楚庄王自居,认定了自己必可如薛家老太爷紫薇舍人一般慧眼识人,凭了从龙之功打下好一片家业。
此时秦可卿虽死,但正主犹在,朝中尚有一班恋旧的臣子认作正统,事事追随。薛阿呆兄就打定了主意,要借了秦可卿的丧事向着正主儿卖好,表现忠心,怎肯轻易听宝钗的劝?
宝钗还要再劝时,薛蟠就笑着说:“好妹子,你于生意账目上固然是清楚利落的,但吃亏就吃亏在是深闺小姐,这些朝政时局的事情,到底还是我们看得准呢。你等着吧,到时候果然成了事,你也有好处的。”
急得宝钗直说:“哥哥莫非忘了咱们薛家的祖训?咱们正经是做生意的,在商言商即可,何必掺和在这里头?成了固然是一本万利,若是一时竟不成,岂不是……”
薛姨妈见宝钗竟敢拿祖训驳薛蟠的话,早怒上心来,她是一心盼着薛蟠出人头地,她好在人前扬眉吐气的,忙打断宝钗的话,说:“宝钗,休要没轻没重。你哥哥说的原有几分道理,再者纵使他有甚么不懂,难道外头什么冯大爷还有宁府里你珍大哥也不懂?”
宝钗只得低头不语,薛姨妈见宝钗这个模样,想起她前些时处处为母分忧之情,不觉又把语气放和缓了些,道:“你因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晓得。这也不是你哥哥新近兴起的,你父亲在世时,原也是这般的。”
宝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无法再劝,只得止住了,薛蟠又笑道:“如今这丧事出来,妹妹新近开的那家布店,可是因祸得福,来了时运了。想来宁府里素缎棉麻诸物甚缺,这可不是时运?”
宝钗知道薛蟠行事阔绰奢侈,没个分寸,若把布匹绸缎交由薛蟠处置,恐怕就是白送人做人情,银钱尚在其次,只是薛家同那冯家背后的大人物,联系就又紧了一层。想到这里,忙笑着说道:“如今眼看就要入冬了,朝廷又要征兵打仗,这市面上的棉布竟是紧俏的很,我那店子原本就是小打小闹,能有多少存货,早就青黄不接了,哪里还有什么素色的棉麻?至于素缎,哥哥也不是不晓得,咱们家绸缎庄从来少这等东西。上次瑞大爷的事出来,哥哥要些缎子用,还是急急吩咐了掌柜的往外面匀了一批货,哥哥难道忘了?”
薛蟠知道宝钗所言非虚,只得罢了,叫常陪自己出门走动的老仆备了礼物,自往宁国府吊唁,但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高悬亮如白昼,四下里客来客往进进出出,里面哭声不断摇山振岳。一时薛蟠奔赴停灵之处,先像模像样哭了一番,继而出来寻贾珍说话。
贾珍哭得如泪人一般,向众人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众人心中诧异,此情此景也只得极力劝解了一回。
连薛蟠听了都觉得不妥,他素知贾珍和秦氏之事,心中叹道:想不到珍大哥竟是这般痴情之人!
因见贾珍正在寻棺材板,薛蟠正中下怀,忙将自家店中有一副绝品板材之事托出。阿呆兄固然热心,然记心有限,宝钗原是跟他说过这木头的全称的,他却只记得个大概,只含糊着说是出在潢海铁网山的什么樯木。幸好贾珍也不理会,只管命人抬来,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金玉,遂喜之不尽。
正要命人将樯木解锯糊漆间,贾政早听说了,急急赶来劝阻。贾珍哪里肯听,贾政虽然辈分高,但毕竟是宁国府的家事,何况贾珍又领着宗里族长一职,没奈何只得就此罢休,虽情知不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正在此时后宅中却又有人来报说,那秦氏贴身的丫鬟瑞珠竟然撞柱而亡了,贾珍初闻大惊,继而大喜,心中盘算着惟有这般才尊贵体面,遂吩咐家人传扬出去,又以孙女之礼敛殡。
却说秦氏还有个贴身丫鬟名唤宝珠的,和瑞珠情同姐妹。秦氏假托身秦业自养生堂抱养之女,小时曾因一些瓜葛来宁府里做客,当时贾敬之母犹在世,向外头只说因投了老太太的缘法,养在家里。从那时起宝珠瑞珠两个就伺候秦氏,因秦氏得势,她们两个也如千金小姐一般,等闲的下人们哪里敢惹,就连贾蓉娘当日,都要给她们几分薄面。
谁知人生际遇,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秦氏去年病时,她们两个私下只说怕秦氏去后,两人的好日子没了。偏生一时秦氏的病逐渐好了,宁府里掌家的大奶奶尤氏却不似先前般好说话,开始拿起婆婆的款来。秦氏也不似先前之娇纵气高,也开始学着屈尽儿媳之道,背地里常在无人处垂泪,说一些“果然女人家命苦,娘家硬才能腰板硬”“偏我命苦,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之类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宝珠和瑞珠两个也不敢深劝,只是为自家发愁。
岂料想忽有一日,两个丫鬟也不知道宫中秘密来了什么人,关起门来跟秦氏说了什么话,那日秦氏饮食如常,到了夜里,突然就说要出去走走。宝珠二婢只当她和贾珍有约,不敢过问,等到发现时,秦氏一根白绫吊死在天香楼上,早就冷硬了,穿戴却是整整齐齐,发鬓上插着一根谁也没见过的簪子。
其后贾珍忙着料理丧事,尤氏在内宅装病,两个丫鬟却整日里失魂落魄。她们是知道贾珍尤氏二人手段的人,这个说:“老爷必定嗔着我们没有看好奶奶,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死字了。只怕我死了,家里人还好过些。”那个说:“这事透着蹊跷。只怕老爷也知道奶奶必死的,倒未必会罚我们。可大奶奶那一关就难过了。外头人都说大奶奶好性儿,咱们府里的才知道她的手段呢!咱们从前不留意,得罪的人又多,这又该如何?”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宝珠见瑞珠撞柱而亡死了,就知道她的心思,是怕日后受贾珍尤氏两个的折磨。宝珠原本聪慧些,她见贾珍以孙女之礼敛殡瑞珠,倒有了法子,瞅准个机会一径跑到贾珍面前,只说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已是打定了日后久居寺庙的主意,料想如此这般,贾珍尤氏断然不好十分为难她的家人。贾珍果然欢喜,遂了她的意,命人皆呼小姐,她便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心知此生至此已了,只求家人体面。
此时尤氏托言犯了旧疾,歪在床上不能理事,尤老娘并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妹子正在床边劝她。尤老娘先劝道:“你一个管事的大奶奶,上头又没有婆婆管着,又有什么气不顺的?如今她死了也死了,你何苦跟一个死人计较?”
尤氏冷笑道:“我嫁过来这几年,把个儿媳妇像婆婆一样供着,事事都是先尽着她的,老爷还说做的不够。如今她一时去了,合该松快松快些。况且你听听老爷都说的是什么话,说那个女人死了,长房里就灭绝无人了,明明是不把我当人看!既如此,谁想料理谁去料理,我何苦往前头去讨人嫌?”
尤老娘原本不是尤氏的亲娘,只是续弦,那尤二姐、尤三姐更是尤老娘前头带过来的女儿,又更远了一层,自然不好深劝,听了尤氏这话,一时都不晓得说什么,欲要这样罢手,又觉得心中不安。
正在这当头儿,恰巧贾珍铁青着脸,大踏步走了进来。慌得尤氏姐妹避之不及。贾珍也知尤氏在这节骨眼上托故不出,必是装病,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戳破,如今气冲冲一径走来,原本是要给尤氏点颜色瞧瞧,待到看到尤二姐、尤三姐容貌,只觉比尤氏尚要娇艳几分,和那秦氏比倒也不差什么,不觉半边身子又酥又麻。
尤氏见贾珍进来,原本心中不安,待到见贾珍这副嘴脸,心中又羞又恼,口中“嗳哟”一声,挣扎状起身,皱着眉头道:“老爷怎的到后头来了?”
贾珍被她这一声提醒,转过头来,复又想起秦氏平日向他告状说尤氏之恶,加上这要紧关头尤氏装病之事,心中怒火又起,冷冷说道:“正是要知会你一声,如今你病着,我身边无人伺候,决意把佩凤、鸣鸾两个提了上来当妾,等你病好了,就把这事给办了罢。”
尤氏旧恨才除,新愁又生,暗地里咬碎了银牙,面上却挤出几丝笑意来:“正是呢。丧事固然是要大办的,可做公公的断然没有给儿媳妇守孝的道理。老爷放心,这事我记下了,过几日等身子好些了就操办,定然叫老爷满意。”